第十四章(第4/5页)

“你呀,”他说,“你难道没看见到处都是死亡,所有人家和所有城镇都在大量死人,因而一片悲苦么。那些烧死你父亲的蠢货们的怒气,也纯粹是这种悲苦的表现,人们的苦难太深重了,便产生了这种情况。瞧吧,咱们不久也会让死神抓去,尸体腐烂在野地里,鼹鼠将衔着咱们的骨头扔来扔去玩儿呐。在这之前,还是让咱们亲亲热热地一块儿过吧。你呀,你那漂亮的脖子和小小的脚儿真叫我可怜!可爱美丽的姑娘,跟我去吧。我不会碰你,只想见到你,照顾你罢了。”

他继续恳求了很久,后来自己突然感到,用言语和讲道理是讨不到她的欢心了,于是沉默下来,悲哀地望着她。她呢,高傲的脸上冷若冰霜,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

“你们就是这样,”她终于开了口,声调里充满着仇恨和轻蔑,“你们这些基督徒全这样!你先帮助一个女孩埋葬她被你的教友们杀害了的父亲——他的一个小指甲盖都比你高贵——,事情刚办完,你就要姑娘服从你,和你苟且。你们就是这样的!起初我还以为,你没准儿是个好人吧。可你怎么会好呢!你们这些猪!”

当她这么讲着的时候,歌尔德蒙发现在她的眼睛里,在仇恨的背后,有一种奇异的光,令他感动而又惭愧,并且深深铭记在心中。他在她眼里看见了死,但不是无可奈何的死,而是心甘情愿的死,得到允许的死;这样的死乃是不声不响地、全心全意地听从大地之母的召唤。

“丽贝卡,”他低声说,“你也许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个好人,虽然我对你怀着好意。原谅我。我这会儿才理解你。”

他摘下帽子,像对一位侯爵夫人似地对她深深一鞠躬,心情沉重地走了;他必须让她自行沉沦啊。过后,他长时间闷闷不乐,跟谁也不愿讲话。这个可怜的高傲的犹太少女使他不知怎的回忆起了骑士小姐丽迪娅,“她们两人很不一样啊,”他想。爱这种女人只会带来痛苦。但是有一会儿,他倒觉得除了她两人,除了那个可怜而胆小的丽迪娅和这个害羞而尖刻的犹太女郎,他似乎就任何女人也不曾爱过。

以后的一些日子,他还对这个艳丽的黑发少女日思夜梦;她那窈窕迷人的身体看来是注定要享受幸福欢乐的,谁知结果却交给了死神。啊,这样的芳唇,这样的乳峰竟要成为“猪猡”的猎获物,然后腐烂在荒野里!难道就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任何魔法,能拯救这些宝贵的含苞欲放的鲜花么?有的,有这样一种魔法,就是让它们活在他的心中,由他将它们的形象塑造出来,保存下去。歌尔德蒙惊喜交集地感觉到,他的心灵中是如何充满形象,这次在死亡之国中的长途跋涉,真大大丰富了他的想象力啊。啊,他的内心是如此充实而紧张;他是如此渴望能静下来将自己所见所闻思考一下,让它们从内心中迸涌出来,化作永不泯灭的形象!他心情更加振奋和急不可待地向前赶路,恨不得马上拿起纸和笔,得到黏土和木料,在工场中开始工作。与此同时,他仍张大眼睛,怀着好奇,观察着所到之处的情况。

夏天过去了。许多人相信,一到秋天或者至迟初冬,瘟疫便会结束。那是一个没有欢乐的秋天。歌尔德蒙走到哪里,那里的水果都没人收获,结果全从树上掉下来烂在了草里;有的地方还遭到城里来的暴民野蛮劫掠,能吃的东西给糟蹋一空。

歌尔德蒙渐渐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可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突然害怕起来:他可别在走到以前也染上鼠疫,在什么地方的马厩里死去啊。如今他不再愿意死,不,在他享受到再一次站在工作室中专心致志于创作的幸福之前,他不愿死。现在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真太广阔,德意志的土地也太大啦。没有一座美丽的市镇能诱使他停下来,没有一个漂亮的农家姑娘能拴住他两夜。

一天,他经过一座教堂。在大门口一个由雕花小圆柱支撑着的深深的壁龛里,他看见许多古代留下的石雕,全是那类他已见过多次的天使像、使徒像和殉教者像;在他曾经学习过的玛利亚布隆修道院,也有些这样的雕像。从前,少年时代,他也乐意、但并无热诚地观赏过它们;在他看来,它们美虽美,威严虽威严,却显得庄重了些,刻板了些,太老气横秋了些。后来,他在第一次流浪结束时为尼克劳斯师傅那尊妩媚忧郁的圣母像所感动和吸引,从此就更觉得这种古弗朗克式的庄严雕像过分笨重,过分死板,因此显得格格不入。他很自豪地发现,他的师傅的新风格要活泼得多,深邃得多,有灵性得多。可是今天,在千难万险的经历给他心灵中留下了累累伤痕和烙印,他脑子里充斥着种种形象,痛切地渴望着进行思考和创作的时候,这些古代庄严的形象却对他的心产生出莫大的魅力,使他深为感动。他默默地肃立在像前,仿佛感到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的心脏还在其中跳动,那些多少世纪之前就死去了的一代代人的恐惧与喜悦,仍凝聚在石像中,呈现于眼前,抗拒着世事的无常。看着看着,歌尔德蒙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敬畏之情,而对于自己已经蹉跎和虚度的生命,则感到惶愧不安的恐惧。他于是决心做一件他很久很久已不再做的事:他走进教堂,想找个忏悔间办办告解,请求惩罚。

忏悔间是有的,但里边却找不到神父;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躺在医院里,有的已逃得不知去向。教堂里空无一人,歌尔德蒙的脚步声在石头穹顶下发出嗡嗡的回响。他跪在一个忏悔间前,阖上双眼,对着木格子里低声说道:“仁慈的主啊,你瞧瞧我已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从茫茫尘世上归来,已堕落成一个有罪的无用之人;我虚度了自己的青春时代,余年已经不多。我杀过人,偷过东西,犯过奸淫,终日游手好闲,吃掉了别人的面包。仁慈的主啊,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造成这样,领我们走上这样的路?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儿子不是为我们牺牲了么?难道并不存在引导我们的圣者和天使?莫非这一切全是杜撰的动人故事,仅仅用来诓诓孩子的,神父们自己也感到可笑吗?我不明白你,上帝,你怎么把世界造得这样坏,弄得这样糟?我看见那一座座的房子、一条条的街道都满是死尸;我看见富人们都躲在家里,不让人接近,要不就逃得远远的;我看见穷人扔下自己兄弟的尸体不加掩埋,彼此之间还任意猜疑;我看见犹太人像牲口似的给人打死。我看见那么多清白无辜的人受苦沉沦,为富不仁者花天酒地。难道你把我们完全忘记和抛弃了,对你所创造的人类已深恶痛绝,想让我们全都走向毁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