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一会儿我们都发疯似的笑了。

“让我说,让我说呀,”阿辽沙清脆的嗓音淹没了我们的笑声。“他们以为,这一切还和过去一样……我去不过是讲讲废话……我告诉你们,我是有非常有趣的事情。你们到底能不能静一静呀!”

他迫不及待地想说。看他的样子,肯定有重要的消息。可是他由于带来这样的消息而自傲的天真的神气,立刻把娜达莎逗笑了。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她笑了起来。他越生我们的气,我们就笑得越厉害。阿辽沙的气恼以及随后那绝望的样子终于使我们忍俊不禁,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个海军准尉1一样,只要有人用手指一点,马上就会笑得打滚。从厨房出来的玛芙拉站在门口,满面怒容地望着我们,她在生气,娜达莎没有把阿辽沙狠狠地训一顿,五天来她一直盼着这一天,可是相反,他们却都那么开心。

娜达莎总算不再笑了,因为她看到,我们的笑声使阿辽沙很不高兴。

“你想说什么呢?”她问。

“要把茶炊烧开吗?”玛芙拉对阿辽沙毫无礼貌地抢先问道。

“你去吧,玛芙拉,你去吧,”他回答道,一面向她挥着两只手,急于要把她赶走。“我要把过去、目前和以后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们,因为我全知道。我明白,朋友们,你们想知道这五天我在哪里,——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们的,而你们却不让我说。喏,首先,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瞒着你,娜达莎,我早就在瞒着你了,而这正是最主要的一点。”

“你瞒着我。”

“是呀,我瞒着你,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早在我父亲回来之前,我就开始瞒你;现在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一个月之前,我父亲还没有回来,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长信,我对你们两位隐瞒了这件事。他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向我宣布,——而且请你们注意,他的语气是那么严峻,我简直大吃一惊,——我的亲事已经说定了,我的未婚妻是无可挑剔的好姑娘;还说我当然配不上她,但我还是一定得娶她,所以他要我做好准备,要我放弃一切胡思乱想,等等,等等,——唉,谁都明白,他所说的胡思乱想是指什么。我向你们隐瞒的就是这封信……”

“你才没有隐瞒呢!”娜达莎插嘴道,“瞧他在吹什么牛!其实他当时就告诉了我们。我还记得,你突然变得那么温顺,那么温存,好像干了什么错事似的,而且把信从头至尾逐段讲给我们听。”

“不可能,主要的内容肯定没有讲。也许你们两位都猜到了什么,这是你们的事,并不是我说的。我当时瞒着你们,非常内疚。”

“我记得,阿辽沙,那时您常常同我商量,断断续续地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当然,假装那都是您的猜测,”我补充道,一边望着娜达莎。

“你全都说了!你就别吹牛啦,行行好吧!”她附和道。“你说,你能隐瞒什么?你还会蒙人不成?连玛芙拉也都知道了。你知道吗,玛芙拉?”

“嘿,怎么不知道!”玛芙拉探出头来应声说道,“在头三天就全都说了。你哪会蒙人!”

“哼,和你们讲话真气人!你这么说都是因为心里有气呀,娜达莎!玛芙拉,你说的也不对。我记得,我那时就像个疯子。你还记得吗,玛芙拉?”

“怎么不记得。你呀,现在也像个疯子。”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记得的呀!就在那时我们没有钱了,你把我的银烟盒拿去典当;主要的是,我要提醒你,玛芙拉,你对我太放肆了。这都是娜达莎把你惯的。好吧,就算我那时真的把什么都说了,断断续续地(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信里的语气你们是不知道的,而在信里要紧的是语气。这才是我现在要说的。”

“好吧,是怎样的语气呢?”娜达莎问他。

“我说,娜达莎,你问的时候好像在开玩笑。千万别开玩笑。我告诉你,这件事很严重。那语气使我心都凉了。我父亲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不妨说,他宁可让里斯本成为废墟,也决不让他的愿望落空;这就是他的语气!”

“好,好,那你说吧;为什么你要瞒着我呢?”

“唉,天哪!就为了不要吓着你嘛。我是希望由自己来应付。嗯,在我收到这封信之后,父亲一回来,我的麻烦就开始了。我准备坚决、明确、郑重地答复他,可是不知怎么,总是不大顺利。他甚至提也不提;好狡猾!相反,他装出一副样子,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争执和误解。你听听,不可能;他是过于自信了!他对我变得那么和蔼可亲。我简直感到惊讶。但愿您知道,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有多么聪明!他什么书都读,什么都懂;您只要看他一眼,他就知道您在想什么,就像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一样。人家把他叫做耶稣会教徒2,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娜达莎不喜欢我夸他。你不要生气,娜达莎。嗯,事情就是这样……啊,还有!他起初不肯给我钱,现在给了,是昨天给的。娜达莎!我的天使!现在我们的穷日子过到头啦!你看!半年来他为了惩罚我而少给的钱,昨天都补给我了;你们看,有多少啊;我还没有数过。玛芙拉,你看,多少钱哪!现在再也不用典当汤匙和纽扣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约有一千五百银卢布,都放在桌上。玛芙拉高兴地看了看那一沓钞票,还夸奖阿辽沙呢。娜达莎使劲地催他说下去。

“嘿,我想,这可叫我怎么办呢?”阿辽沙接着说道,“怎能再违背他的意思呢?就是说,如果他对我凶,而不是对我这样好,我就不会有什么顾忌。我会干脆告诉他,我不愿意,我已经是个大人,这事就结了。请你们相信,我会坚持到底的。可现在,我怎么对他说呢?不过你们也不要责备我。我看你好像不高兴,娜达莎。你们为什么面面相觑呢?大概你们在想:他这是受了父亲的哄骗,一点也不坚定。我是坚定的,很坚定,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坚定!证据就是,虽然我处境如此,我立刻便对自己说:这是我的义务;我应当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父亲说清楚,我就讲了起来,全都说了,他也听了。”

“那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娜达莎焦急地问道。

“我说,我谁也不要,我有未婚妻,就是你。不过,我还没有直截了当地对他这样说过,但是我已经使他有了思想准备,明天就去对他说,我已经决定了。我首先对他说,为金钱结婚是可耻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我们以大贵族自居,这简直荒唐(我对他直言不讳,就像在兄弟之间一样)。然后就向他说明,我是第三等级,而第三等级才是主要的3;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和大家都一样,我不想与众不同……我讲得热情洋溢而又引人入胜。我自己也感到诧异。我还从他的角度来加以证明……我干脆对他说,我们算什么公爵?这只是出身,实际上我们哪里算得上公爵呢?首先,我们并不特别富有,而财产才是最要紧的。现在最重要的公爵是洛希尔4。其次,我们在真正的上流社会早就默默无闻了。最后一个公爵是叔叔谢苗·瓦尔科夫斯基,他只在莫斯科出名,而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连最后的三百名农奴也卖掉了,如果父亲不自己挣钱,也许子孙就要耕地为生,这样的公爵是有的。我们没有理由自以为了不起。总之,我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毫无保留,我的措辞又激烈又坦率,甚至还添油加醋。他甚至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责备我不到纳英斯基伯爵的家里去,又说我应当巴结我的教母,公爵夫人K.,还说要是公爵夫人K. 欢迎我,那么我就会到处受到欢迎,我的前途也就有了保证,于是他滔滔不绝,大加发挥!无非是暗示,我自从和你,娜达莎,走到一起之后,就和他们都疏远了,自然是受了你的影响。不过他至今没有直接谈到你,看来他还有意在回避。我们两个都在耍诡计,等机会,都在留神观察对方,你放心,我们会如愿以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