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

“我说,”公爵在和我一起坐上四轮马车时说道,“我们现在去吃夜宵吧,啊?您看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公爵,”我迟疑地回答道,“我从来不吃夜宵……”

“哦,不用说,我们在吃夜宵时可以谈谈,”他补了一句,同时注意地、狡黠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怎么会不明白!“他是有话要说,”我在想,“对我来说,这倒是正中下怀。”于是我同意了。

“妥了。去滨海大街的Б餐厅。”

“去餐厅?”我有些不安地问道。

“是呀。怎么?我是很少在家里吃夜宵的。难道您不让我有幸邀请您吗?”

“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从来不吃夜宵的。”

“吃一次又何妨。何况这是我在邀请您……”

这意思就是说,由他替我付账。我相信他是故意加上这一句的。我可以乘他的车,但是在餐厅里我决定自己付自己的账。我们到了。公爵要了个单间,内行地点了两三个精美的菜肴。这些菜都很贵,他还要了一瓶高级纯葡萄酒。可我囊中羞涩。我看看菜谱,给自己要了半只榛鸡,一杯拉斐特酒。公爵不干了。

“您不愿与我共进夜宵!这简直可笑。对不起,我的朋友1,这是……矫情,真叫人生气。这是最庸俗的爱面子观念。这里几乎有阶级偏见在作怪,我敢打赌,就是这么回事。我要告诉您,您这是在侮辱我。”

可是我不肯让步。

“不过随您的便吧,”他说,“我不能勉强您……您说,我可以完全像朋友一样和您谈谈吗?”

“但愿如此。”

“这就好,在我看来,这样矫情对您是有害的。你们这些人都有这个毛病。您是作家,您需要了解上流社会,而您却总是躲着人。我现在讲的不是榛鸡,我是说,您不愿与我们圈子里的人有任何交往,这肯定是有害的。姑且不说您会失去很多,——一句话,您会失去前途,——这一点姑且不论,至少您得了解您所描写的对象吧,您的作品里有伯爵,有公爵,有妇女的小客厅……不过,我在说什么啊?现在你们所描写的都是贫困,潦倒,公务员,惹是生非的军官,官吏,以往的岁月,分裂活动,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您错了,公爵。我不去您所谓的‘上层圈子’,首先,是因为在那里我感到乏味,其次,在那里无事可做!但我毕竟还是去……”

“我知道,去Р公爵家里,一年有那么一次,我就是在那里遇见您的。在一年的其余时间里,您就沉溺于大众化的傲气,在您的小阁楼里受罪,尽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有些人专门喜欢猎奇,简直叫人厌恶……”

“公爵,我想请您换个话题,不要再谈我们的什么小阁楼。”

“唉,我的天,您这就生气了。不过您是允许我像朋友一样和您谈谈的呀。不过,对不起,我还没有赢得您的友谊。葡萄酒很不错。您尝尝。”

他拿起酒瓶为我斟了半杯。

“您瞧,我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很清楚,强求别人的友谊是不合适的。我们这些人并不是人人都像您所想象的那样,对你们粗鲁放肆;噢,我也很清楚,您和我坐在这里,并不是对我有好感,而是因为我答应过要和您谈谈。不是吗?”

他笑了。

“因为您在维护一位女性的权益,所以很想听听我会说些什么。是不是?”他带着挖苦的微笑补充道。

“您说得不错,”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出他是这样一种人,只要看到有人多少受到自己的控制,马上就会让对方感觉到这一点。我是在他的控制之中,不听完他想说的一切,我是不能离开的。对这一点他非常了解。他的腔调突然变了,变得越来越放肆而轻佻,越来越带有嘲弄的意味)。“您说得不错,公爵。我正是为此而来,否则,真的,我不会坐在这里……太晚了。”

我本来想说: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您待在一起,可是我没有这样说,却换了个说法,不是不敢说,而是出于礼貌,这是我的一个该死的弱点。虽然他活该,虽然我真想对他说些粗鲁无礼的话,可是事实上怎能当面对人出言不逊呢?我觉得公爵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一点,在我讲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嘲弄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我的怯懦,就像故意在用目光挑逗我:“怎么,没有勇气说了,胆怯了,就是嘛,老弟!”一定是这样,因为我的话一说完,他就哈哈大笑,并且以一种嘉许似的亲切拍拍我的膝盖。

“你使我觉得好笑哇,老弟,”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这个意思。“你等着瞧吧!”我心里想。

“今天我很开心!”他叫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真的,我的朋友,真的!我要谈的正是那位女性。必须彻底地讲讲清楚,谈出个结果来,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刚才我同您谈到那笔钱和那个头脑简单的父亲,一个六十岁的娃娃……哼!现在不值得再提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哈哈哈,您是作家,应当猜想得到……”

我吃惊地看着他。看来他并没有醉啊。

“至于那位姑娘,说真的,我敬重她,甚至爱她,请相信我;她有些任性,可是‘没有不带刺的蔷薇’,正如五十年前人们常说的那样,而且说得真好:刺固然扎人,但带刺才那么诱人,虽然我的阿辽沙是个傻瓜,不过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原谅他了,——就因为他颇有鉴赏力。一句话,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而且我(他意味深长地抿着嘴唇)还有一个特殊的设想……不过等以后再说……”

“公爵!听我说,公爵!”我叫道,“我不懂,为什么您要这样东拉西扯,可是……请您还是换个话题吧!”

“您又发脾气了!好吧……换个话题,换个话题!不过我想问问您,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吗?”

“当然,”我粗鲁而又不耐烦地回答道。

“那,那您爱她吗?”他继续说道,讨厌地龇着牙,眯着眼。

“您太放肆了!”我叫道。

“得,不说了,不说了!您别激动!我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我们喝点香槟吧!好不好,我的诗人?”

“我不喝,不想喝!”

“您可别说!您今天一定得陪我喝。我的自我感觉好极了,我心软得近乎多愁善感,所以我不能独享快乐。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会以你相称,为对方干杯呢,哈哈!不,我年轻的朋友,您还不了解我!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的。我要您今天与我同悲同喜,分享快乐和忧伤,不过我希望,至少我是不会哭的。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不过您得想想,如果我所求不遂,我的兴致就会没有了,消失了,烟消云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而您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听我说点儿什么嘛。不是吗?”他补了一句,又恬然无耻地向我眨眨眼,“您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