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57页)

“你不过是说说罢了。他们要是出不去,怎么办呢?”她把目光从天花板转移到了窗户。她把皮肤松弛的、收缩的和僵硬的手掌放在黄色围巾上,收拢了手指,似乎要把围巾从肩膀上撕下来,却又软弱无力地滑向膝盖上。

“夫人,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呢?”经理吹了一声口哨。他抚摸一下茂密金黄和波纹状的头发,扭了一下头部,把头发甩开,很不耐烦。因为这个动作,府绸袖口下露出了金色的“朗吉努斯”商标字样,绵长、弯曲,配合着袖口的曲线——这是公司在商贸大街那段好日子的纪念品啊。“您想到哪儿去了。您女婿是主任,想出去,就可以出去!解决必须解决的问题,文件夹衣袋里装着——神气!谁看不见他呀?他们怎么出去,您操什么心呢?”他把一个小椅子拉过来,坐在上面,舒舒服服伸出穿了军官长筒皮靴的脚,“您应该考虑,从什么地方买住宅!他们要多少,您知道吗?五万!好,在战争第一年,有人买了一块角落,不然怎么办呢?出租,靠收租金活着吗?助人为乐吗?”

“你有你的办法!”夫人轻声说,嘴角轻微一翘。

“上帝保佑,人有一双手,两只脚,会考虑在哪儿能够有生路,就为这个活着!塔杜施先生,”他对我说,“您女友酿造了二十五升酒。会节约的姑娘!煤炭少用了一半。能干,没说的!”

“她打过电话了。”我嘟囔着说,“要进城送酒去。应该快回来了。”

炉子和衣架中间光线昏暗,但是暖和。后背暖烘烘的,很舒服。我感到头重,里面嗡嗡的。烧酒和鸡蛋的劲头都上来了。关于中世纪修道院的这本书激发我对于昏暗斗室产生了朦胧幻景,在那里,在人们的迷信、部族的屠杀和城市的大火当中,上帝完成了对人类灵魂拯救的工作。

“扬奈克,箱子准备好了吗?”老太太闷声闷气地说,那声音好像从井底冒出来,“扬奈克你知道,这是我女儿仅有的财产。她不会照顾自己,习惯了母亲的照料。”

我在炉子旁边取暖,看了一下地板。从沙发床上垂下来的毯子没有垂到打蜡的红地板上。毯子下面露出雷明顿牌的黑色布罩。我从棚子里搬来机器,以免它受潮,又塞在床下,以防万一。

“夫人,咱们这儿一切都应该井井有条。”经理习惯地搓了搓手,看了我一眼,“井井有条,像在保险公司里。怎么,夫人您不认识我啦?”

“在这儿,他们怎么会找不到我呢?这条街道这么短小,又在城边上。”老太太突然着急起来,“我得打电话。”说着,在沙发床上扭动起来。

“老太太糊涂得疯了是怎的?”经理突然大叫,眯缝起一双诚恳的蓝色的眼睛,麦秆色的睫毛盖住了眼睛,“要把德国人招来吗?让他们偷听别人的话吗?好啊,可是别听咱们的!”

老太太吓得害怕了,像受了惊吓的猫头鹰一样膨胀起羽毛。两只手在胸前交叉,好像感到挺冷,机械地用手指转动戒指,在衣襟上擦拭。

“您是怎么到了我们这儿来的?”为了有话可说,我问。

办公室的门吱吱响。一位顾客跺脚,抖掉鞋上的雪。经理扶了一下椅子,站起来迎接顾客。老太太抬起无精打采的眼睛,瞧着我。

“我遇到过街道戒严,一共二十七次呢。你知道戒严是怎么回事?大概不知道吧?没什么,”她激动得喘息起来,摇摇手,挺和气的,“那时候,我们隐身在沙发后面一间特别的密室,一共二十个人!小孩子都学会了,一旦当兵的走动或者用枪把敲墙,一旦他们开枪,小孩子们就只默不作声,睁着眼瞧着,你知道吗?他们能不能出去呢?”

我走进书架,把书放进中世纪类,转身看了看老太太。

“小孩子吗?”

“不不不!什么小孩子小孩子的!我是问女婿和女儿能不能出去!他跟主管要好,在海德堡上大学的时候起就好上了。”

“他怎么没跟您一起出来?”

“他在那儿有事要办。还得一天,还得两天……那儿的一切都完了。没完没了的‘出来,出来’,房子里的人都走光了,鸡毛满街飘飞,人都被拉走了,拉走了……”

她喘息着,沉默了。

门外传来瓮声瓮气的开玩笑的声音。顾客和经理确定了木材的价格,木材来自奥特沃茨克犹太人隔离区留下的房屋,由德国区长批发卖给波兰企业家。门吱扭响了一声,他们到店里来签合同。老板不喝酒,但是在办事特别顺利的时候,又好像要喝一杯。

“我得去办我的事。”老太太忽然说。把膝盖上的大衣扔下,小步走到院子里去。

办公室娇小的女办公员隔着桌子对我笑了一下。她娇小而干瘦,坐在那小椅子上挺舒适。她成天看低俗言情小说,是工程师派她来看守账目的。按照他的计算,公司赢利水平太低。在她上班的第二个星期,账房少了一千兹罗提。经理自掏腰包补上了亏空,可工程师失去了对娇小女办公员的信赖。她每天只呆在办公室几个小时,她既不看仓库一眼,也不懂黏合剂是什么,沥青是什么,可是却像邮差一样准时向我提供地下小报,上面绘有宝剑和犁耙图案。我羡慕她参加地下活动,因为我本人喜欢半隐蔽地写公告、大量读书、写诗并在清晨诗会上朗读。

“这个老太太怎么回事?家具太多了吗?”娇小的女办公员冒出一句挖苦话。她头上束起高高的发髻,头发却很蓬乱。

“人人都得想办法自救。”

“得有亲朋好友帮助。”她狡黠地眨眨眼。她涂脂粉太不细心,细长的鼻子发光,好像上面抹了牛油,“您是杂志编辑,诗歌怎么样了?封面干燥了吗?”

经理拉着老太太的手,把她带到办公室来。车夫来了,为的是取暖。他在炉子旁边蹲下,伸出经受风雪严寒而变粗糙的手掌烤火。身上的羊皮袄冒出蒸汽,发出潮湿皮革的气味。

“城里有岗亭。”车夫说,“我到了市中心。街上没什么人。都说他们收拾完了犹太人,也要把咱们运走。咱们这儿也要抓人。教堂周围,火车站附近,都布满了宪兵。”

“看着壮观。”女办公员咕哝出一句。她神经质地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穿上过大的雪靴,迈出步子,细瘦修长大腿的优美曲线,无意中透过薄薄的破旧衣服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