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2/11页)

一个真实的事件

献给斯泰方·茹尔凯维奇主编当时我心里想,我必死无疑。我躺在光秃秃的麦秆垫子上,盖着一块毯子,毯子发出以前在这儿躺卧过的人已经干燥的粪便和脓血气味。我极度虚弱,连挠痒痒或者赶走跳蚤的力气都没有,大腿上、腰背上和肩膀上,到处长出了大片的褥疮,紧包在骨头上的皮肤发红,像刚刚被阳光晒伤一样生疼。我对自己的躯体感到十分厌恶,只有在倾听他人呻吟的时候,才略感轻松。有时候想,我会因为干渴而憋死的。我张开干燥的嘴唇,幻想着一杯清凉的咖啡,同时不假思索地仰望敞开的窗户外面一片空旷的天空。看样子要变天下雨了,因为灰白色的、尸体形成的浓烟在屋顶上方低垂盘旋,屋顶上的沥青融化了,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像水银一样。

臀部和后背的肌肉开始发痛,像火烧一样,于是我在粗糙的垫子上费力转身,把一个拳头垫在耳朵下面,抬起眼,探向旁边床上那个虚胖的人、狱卒组长克瓦希尼亚克的方向。他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咬了一半的苹果,还有一块干得掉渣的面包。床脚下,一个盖着被单的硬纸箱子里藏着等待成熟的绿色西红柿,那是挂念他的妻子寄来的。

组长克瓦希尼亚克忍受不了无所事事。他很怀念在妇女营房干活的小分队。现在他感到寂寞无聊,在医院里干活,剥夺了他唯一的乐趣:大吃大喝,因为他患肾病。原来在他旁边床上躺着的是一个荷兰犹太人,演奏小提琴的,因为肺炎刚刚死了。一听到我这床垫子的沙沙声响,克瓦希尼亚克就必定支起胳膊肘,眨着肿眼泡的小眼睛看过来。

“你终于睡醒了。”他几乎掩饰不住地往上冒火气,恶狠狠地说,“你接着说故事吧。一个差不多十分健壮的人,硬是像一个穆斯林似的躺着,讨厌!好些日子没有在穆斯林里挑人了。”

低俗故事书的故事梗概、探险电影的故事、大剧院保留节目的戏剧剧情,都不能满足他;浪漫主义作品的夸张叙述,他也是不堪忍受的。但是,他常常刨根问底地追问荒诞可笑的言情故事的细节,此时我必须想办法说服他,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的确,我把曾经经历过的全部有趣的事,向他和盘托出:我姑姑的情人,一个猎场看守,晚上总是在她的窗下弹吉他;在物理课上,为了给老师捣乱,我把一只公鸡关在笼子里,可是该打鸣的时候,它却不出声;一个嘴唇长出大包的女孩,因为波兰九月事变和我往来密切;等等。我还对他谈我历次恋爱的经过,毫无保留,但是深感惋惜的是,一共才有两次。我诚恳地用最简洁的言语,实话实说,说的全是事实。但是,时间过得慢极了,我发烧却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感到干渴。

“我蹲监狱的时候,有一个少年被送进我们的牢房。他说,是一个警察把他带来的。大概是因为嘛,这个少年用粉笔在墙上乱写乱画。”我缓慢地说着,舌头不断舔着嘴唇,极力用有意思的词句述说看《圣经》的少年的故事(几年以后,我在一篇小说里又重复了这个故事)。

少年带着一本《圣经》,整天都在阅读。他不跟别人说话,同伴对他提出问题,他的回答总是简短而勉强。下午,一个犹太青年被问话之后回到我们的牢房。他看了看少年,说过去在盖世太保总部见过他;还补充说:“就承认你是犹太人吧,像我这样。用不着害怕,在这儿,大伙儿都是朋友。”读《圣经》的少年说,是警察把他送到这儿来的,而且,他不是犹太人。到了晚上,他和其他几个人就被带走了,在后院里枪毙了。

“先生,这个少年呢,”我赶快结束又一个真实的故事,“名字叫兹比格涅夫·纳莫凯尔,还说自己是银行经理的儿子。”

克瓦希尼亚克组长在沉默中站了起来,开始从床脚下掏东西,从硬纸箱子里摸出一个西红柿,在手里攥着,踌躇片刻。

“这不是你亲身经历的事,”他严肃地说,斜着眼睛瞧着我,“我在这儿的时间比你长一点——你知道吗?他在这儿住过医院,你说的这个兹比格涅夫·纳莫凯尔,得了伤寒,像你一样。就是在你现在用的这张床上死的。”

他背靠一个大枕头,那个西红柿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

“你可以喝那杯咖啡,反正我是不能喝的。”他思忖了一下,说,“以后你不必再给我说什么故事了。”

他把西红柿扔在我的毯子上,递过咖啡,瞧着我把嘴唇贴近咖啡杯子,兴致勃勃地。

施林格尔的死

党卫队下士施林格尔在一九四三年完成了集中营头目布置的任务。所谓头目,就是比尔克瑙集中营男部D劳动营的直接指挥官,而比尔克瑙集中营又属于散落在整个上西里西亚的大大小小集中营的巨大聚合体,这些集中营在行政上隶属于奥斯威辛的中央集中营。施林格尔身材短小敦实,长着一张丰满的肥嘟嘟的脸,浅黄色的头发像亚麻似的,梳得紧贴在脑壳上,眼睛是蓝色的,总喜欢眯缝着,嘴唇紧闭,面颊微微上扬,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他从来不注意外表,也没有听谁说过他受到过“贵客们”的收买。

施林格尔管理D区,十分精当和严酷。他一刻不停地骑着自行车在集中营通道上巡视,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他抡起胳膊来像抡铁棍一样,足以砸烂或砸碎人的下巴骨,登时把人打得血肉模糊,必死无疑。

他的警戒是无以复加的。他常常造访比尔克瑙其他的地段,在妇女、吉卜赛人业务室里的贵人中间造成恐惧和惊慌。所谓业务室,是指比尔克瑙最富有的地方,因为那里堆放着被毒死焚烧的人们的财物。他也视察在瞭望塔系统里工作的小分队,出其不意地检查囚徒的衣服、组长们的皮靴和党卫队员的包裹。他还经常观看焚尸炉,很喜欢盯着欣赏把人推进毒气室的过程。他的姓名是和帕利奇、克兰肯曼以及奥斯威辛集中营其他许多杀人魔王连在一起的。这些人时常吹嘘,他们每个人亲手用拳头、棍棒或者手枪少说也打死了一万多人。

一九四三年八月,集中营里传说,施林格尔死了,横死,具体情况不明。对这个事件的叙述各不相同,似乎都真实可信,却又互相完全矛盾。我个人倾向于相信特工队一个老熟人的说法。有一天下午,我和他坐在床铺上等待吉卜赛人集中营送来的浓缩牛奶,他对我讲述了党卫队下士施林格尔死亡的经过。他说:

“一个星期天,下午点名之后,施林格尔到焚尸炉地段来看我们的头目。可是头目没有时间,因为正好有大货车从卸货场开来,运来从本津输送来的囚徒。你知道,兄弟,把一批囚徒卸下车来,命令他们脱掉衣服,再把他们赶到毒气室里面去,这是费力气的活儿,可以说,是要求很高的策略活儿。谁都知道,在这些人还没有被赶进毒气室并且关好大门的时候,是不准盯着看他们的财物的,更不准胡乱翻弄,尤其不准对一丝不挂的女人动手动脚。而且,兄弟,就是强迫女人和男人一起脱得赤身裸体,对于刚来的人而言,也是十分震撼的事啊。于是就采取火急火燎的催促法,假装必须尽快在莫须有的淋浴室里完成入营工作。实际上也的确必须加快速度,赶紧毒死一班囚徒来货,尽快清理毒气室里的尸体,为下一批囚徒来货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