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3/11页)

这个工头站了起来,坐在枕头上,两条腿从床边垂下来,点着香烟,继续说:

“所以,兄弟,你看明白,我们当时面对一批从本津和索斯诺维茨运来的囚徒来货。这些犹太人都很清楚大难临头了。特工队的青年人也感到惶恐不安,他们中的有些人就是从那些地方来的,还有的人遇到了亲属或者熟人。我就遇到了……”

“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听你说话听不出来。”

“我是在华沙念完师范的,大概有十五年了。后来就在本津一所中学里教书。有人提议我出国,我不愿意。你瞧,有家室嘛,兄弟。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这一批来货躁动不安。你知道,他们不是荷兰、法国的商人,那些人还想着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收容所里和富人做生意呢。我们波兰的犹太人什么都知道。党卫队面对着大批囚犯有些慌乱,施林格尔看到这个情形,就拔出了手枪。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是施林格尔突然看上了一个肉体,真的—— 一具完美匀称的古典式美人的身躯。他来看我们头目,其实肯定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走近那个女人,拉住她的手。那个女人突然弯下腰去,抓了一把沙子,狠狠地抹在他的两只眼睛里。施林格尔疼得哇哇乱叫,手枪从手里掉下,那女人捡起手枪,对着施林格尔的肚子连连开枪射击。场面顿时一片慌乱。赤身裸体的人群吼叫着向我们扑过来。那个女人又对我们的头目开枪,打伤了他的脸。于是,那个头目和党卫队员们都四散奔逃,只留下了我们。嗨,上帝保佑,我们还是想办法对付了这个场面。用棍子、棒子把这批来货赶进了毒气室,把铁门关紧,招呼党卫队员灌进毒气。我们到底也还是积累了一点经验的嘛。”

“是啊,当然啦。”

“施林格尔趴在地上,肚子疼得他十个手指头直抓地面。我们把他抬了起来,也不怎么在意地把他抬上一辆汽车。一路上他咬紧牙关呻吟着:‘O Gott,mein Gott,was habich getan,dass ich so leiden muss?’翻成波兰语的意思就是:‘啊上帝,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事,得受这样的痛苦啊?’”

“这个人一直到死都没有醒悟,”我连连点头,说,“真是命运出人意表的讽刺。”

“真是命运出人意表的讽刺。”工头重复着,若有所思。

确实是命运出人意表的讽刺:在集中营撤退前不久,特工队里的犹太人因为惧怕以后的清算,而在焚尸炉地段造反,烧毁焚尸建筑物,剪断铁丝网,奔逃跑进田野,却被几个党卫队员用机关枪扫射,把他们全部打死了。

抱着一个包裹的人

献给阿道夫·鲁德尼茨基。

我们的文书是卢布林的犹太人,来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时候,已经有在马伊丹奈克集中营度过数年的经验。他在特工队里找到一个亲近的熟人(特工队因为控制了从焚尸炉里搜刮出来的大量财物而在集中营里势力巨大),便立即装病,轻而易举地进了二号病区(简称KB II,是比尔克瑙为设立医院拨出的一个特别地段),立即在那里得到我们营区文书这个美差。他不必整天抡着铁锹铲土,或者忍饥挨饿扛大袋的水泥,当文书只是做办公室的工作。这是其他“贵客”人物羡慕和争夺的对象,这些人物也是为自己的熟人谋求这类差事的。他接送病人,在营区点名,整理病人病历,间接参与挑选犹太人的工作;这样的挑选在一九四三年秋天,在我们集中营全部地段差不多有规律地每两个星期进行一次。文书的任务还有就是,在助手协同下,把病人送到洗浴室,到晚上有大卡车再把他们拉到四个焚尸炉之中的一座烧掉,当时焚尸炉还是轮班运转的。终于,在十一月的某天,这位文书发了高烧,我记得是感冒引起的;因为他是营房里唯一的一个患病的犹太人,所以在例行的一次挑选时就被选中,等待着接受送进毒气室的特殊待遇。

挑选完毕之后,被尊称为营房长的老助理员立即来到十四号营房,因为那里躺着的差不多是清一色的犹太人,他要做出安排,让我们尽快把这位文书送到他们那里去,以此免除令人不快的、把他单独送往洗浴室的麻烦。

“请把他送到十四号营房。大夫,您听懂了吗?”从十四号营房回来后,他对主任医生说。主任坐在办公桌旁,耳朵上戴着听诊器。他十分细心地听诊刚来的一个病人的后背,用优美的书法在病历卡上做记录。医生挥了挥手,没有中止工作。

文书在上铺床上蹲着,用细绳细心地捆绑一个硬纸盒子,那里面装着一双捷克皮靴,靴带一直打到膝盖部位,还有羹匙、小刀、铅笔,以及猪油、小面包圈和水果,等等。这些都是他当文书为病人服务得到的回报,病区里几乎全部的犹太人医生和医务员都是这样干的。他们和波兰人不一样,不能接受任何人的邮包。不过呢,在病区收到家里寄来包裹的波兰人,也接受病人上供的烟草和食品。

文书的对面是一个波兰上校,不知为什么被关在营房,已经好几个月了。他正在独自下棋,用大拇指堵住耳朵。在他的下铺,值夜班的巡警正在懒洋洋地往一个玻璃夜壶里撒尿,尿完又立即蒙头睡在被子底下。从隔壁房间传来喘息和咳嗽声,小火炉上炸的咸肉发出吱吱声,屋内又憋闷,又雾气缭绕。傍晚的营房都是这种情景。

文书慢慢从上铺爬下来,手里抱着包裹。营房长立即扔给他一块毯子,命令他穿上拖鞋。他们走出营房。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在十四号营房前面,营房长从文书肩膀上取下毯子,没收了他的拖鞋,又拍拍他的后背;文书现在只穿着一件睡衣衬衫,风吹起了衣襟,在另外一个医务员陪伴下,走进了十四号营房。

到了晚上,在给病人分发了食品、茶水和包裹之后,医务员开始把穆斯林带出营房,让他们在门前每五个人一排站队,同时扒下他们身上的毯子和拖鞋。一个值班的党卫队员出现在营地,命令医务员在洗浴室前面组成纠察队,以防有人逃跑;与此同时,各个营房里都在吃晚饭,翻看刚收到的包裹。

从窗口望去,只见我们这位文书步出十四号营房,抱着包裹,在五人一排的队伍入列,又受到医务员们的呼吼催赶,和其他人一起慢吞吞地向淋浴室走去。

“大夫,过来看看!”我对大夫呼喊。他摘下听诊器,迈出沉重的步子,挨到窗口,一只手放到我肩膀上,“他也许能显出多一点的理智来,你觉得是不是呢?”

外面的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只能看见白色衬衫在营房前面移动,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仿佛转过身去,从视野中消失了。我注意到,刺铁丝网上面的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