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4/11页)

“他这个老牌囚犯,很清楚过一两个小时就得光着身子进毒气室,没有衬衫,也没有包裹。怎么还舍不得那么一点东西?真是奇怪。给别人就得了嘛。换了我,就不……”

“你真的这么想的吗?”医生问道,有点冷漠。他把手从我后背拿开,扭动一下下巴,好像是用舌头舔了一下有窟窿的虫牙。

“对不起,大夫,请原谅。不过,我的意思不是……”我随口回答。

大夫来自柏林,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在阿根廷,偶尔也谈到自己:我们普鲁士人——带着微笑。在这微笑中,混杂了犹太人的极度悲苦和往日普鲁士军官的骄傲。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是我得去毒气室该怎么办。肯定也要抱着自己的一个包裹的。”

他向我转身,苦笑了一下。我看得出,他十分疲倦,睡眠不足。

“我想,如果我真的走向焚尸炉,也肯定会相信,半路上会出现想不到的事。抱着一个包裹,就跟拉着别人的手一样,是吧?”

他离开窗口,在办公桌旁边坐下,吩咐带进下一个病人,开始准备妙手回春,以帮助治愈的病人重返集中营。

淋浴室里充斥着患病犹太人的呼叫声和呻吟声,他们想要烧毁这个大房间,但是没有人胆敢碰一下党卫队卫生员,他就坐在角落里,眯缝着眼睛,或者假装打瞌睡,也许真的是在瞌睡。入夜时分,几辆焚尸炉大卡车开来,又来了几个党卫队员,命令犹太人把所有的东西留在洗浴室,医务员们开始把这些赤身裸体的人赶上卡车,等到卡车上挤满了人,他们哭泣、咒骂,探照灯照射着他们。大卡车开动,他们在绝望中互相拉紧手,以防掉下车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在集中营里听说,被拉往毒气室的犹太人最后时刻用希伯来语唱出一曲震撼人心的歌曲,可是歌词的意思,没有人能听懂。

晚餐

我们大家都耐心地等待着天完全黑下来。太阳早已落在山的后面,刚刚翻耕的山坡和平原有些地方还残留着肮脏的雪,洒上了越来越浓重的阴影,阴影上飘浮着乳白色的黄昏雾霭,而在天空下坠的、被雨云拉下来的云彩的腹部,有些地方还透出几道玫瑰色的阳光。一阵似乎渐渐昏暗的风饱蘸潮湿、发酸味泥土的气味,驱赶着团团的乌云,又像冰冷的刀刃似的直直切入人的肉体。一块沥青铁皮被一阵猛烈的风吹起,在屋顶上单调地吧嗒吧嗒作响。一股枯干而有穿透力的凉气从田野刮来。在下面的山谷,火车车轮轰轰驶过铁轨,机车呻吟似的呼呼地喘气。潮湿的暮色降临,饥饿越发难以忍受。公路上的交通几乎完全中止,阵风送来的熙攘嘈杂声越来越少:路人谈话的只言片语、赶车人的吆喝声、套在母牛轭上的大车断断续续的吱扭声,以及母牛的蹄子在碎石土路上缓慢迈步的声音渐渐沉寂下来;农村姑娘高高兴兴前往小镇的周末聚会,木底鞋在沥青路上发出的嘎达嘎达声响也渐渐远去,同时带走了她们嗓子眼里冒出来的笑声……

昏暗越来越浓重,终于稀稀落落地掉下雨点来。高高的电线杆子上浅蓝色路灯摇摇晃晃的,发出暗淡的光辉,洒在路旁树木交织在一起的枝丫上,洒在岗哨小屋发亮的屋顶上,洒在像一条皮带似闪烁的、空荡荡的道路上;士兵在灯光下列队前进,消失在黑暗中,可以听到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时候,指挥官的司机打开保护盖下面的探照灯,灯光直射两个营房中间的通道。身穿囚徒条纹服的二十名俄国人,双手被刺铁丝绑在背后,由营房长从洗浴室里带出来,驱赶到了集中营通道的石板路上,面对人群。这些人光着头已经一动不动地战栗了几个小时,在沉默中忍受饥饿的折磨。在强光照射下,俄国人的躯体仿佛变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肉,肉块之间隔着空隙和暗影:他们服装的每一个突显的褶皱,穿破的皮靴裂开的后跟,裤脚上黏粘的褐色泥土,裤腿内侧粗大的缝线针脚,囚服的蓝色条纹上穿过的白线,干瘪下陷的臀部,僵直的手臂和因为剧痛而痉挛的灰白色手指,关节处结满血痂;手腕肿胀,因为布满铁锈的刺铁丝钻进皮肤,使皮肤变成了青色;他们裸露的胳膊肘被又一道铁丝生硬地扭曲捆住——这一切都在黑暗中浮现,好像是冰雕。俄国人的后背和头部在黑暗中闪着微亮,星星点点的白色,那是因为衣领上方的部分都被刮干净了。这些人拉长的影子投在道路上、挂着闪亮水珠的带刺铁丝网上,在铁丝网外长满干枯和沙沙作响的荒草的小山坡上消失了。

集中营指挥官,一个头发发白、被太阳晒得发黑的军官,这天晚上专门从城里来到这个集中营,脚步显得疲累,却还依然有力,穿过灯光照射的地方,在光亮的边缘线站住,命令两排俄国人适当拉开距离。这下子事情的进展加快了,但还不是众人暗暗希望的那么快。这些人冻得浑身冰冷,饿得发慌,为了等待吃到一碗稀汤,已经等了十七个小时;那稀汤一定是还温温的,放在营房里的大锅之中。“你们别以为,就这么完事了!”一个年轻的营长从指挥官身后冒出,大声吼叫。他一只手放在黑呢子缝制的上等外套的翻领上,另一只手攥着一根柳条鞭子,用它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皮靴靴筒。

“这些人,他们是罪犯。道理我就不必多解释了。俄国人,这就是了。指挥官先生命令我宣布,必须惩罚他们,他们罪有应得,正如指挥官先生说的。喂,伙计们,听明白没有?”

“快点,快点,赶紧!”指挥官对穿着敞开外套的军官轻声说。他一条腿靠着小型斯柯达轿车的减震器,懒懒地脱下手套。

“用不了多少时间的。”穿着没有扣扣子外套的副官说。他随手打了个榧子,嘴角冷笑了一下。

“是的,今天整个集中营的晚餐又被取消了。”年轻营长大叫,“营房长要把热汤退回厨房去,如果少了一碗,我就拿你们是问。伙计们,听明白了?”

人群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排的人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挪动,靠路边的地方变得拥挤,宜人的热气传到人的后背,这是拥挤的、准备向前奔跑的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

指挥官做了一个手势,他的小汽车后面冒出一队党卫队员,手里握着卡宾枪,立即纯熟地站立在俄国人背后,一个对一个。从他们的外貌看不出来,他们是和我们一起从小分队回来的,而且他们已经吃饱喝足,换上了鲜亮的、刚刚熨过的制服,甚至还修整过指甲。他们的手指头紧扣在枪栓上,指甲修剪整齐,泛出粉红色。显然,他们是被安排到镇上去和姑娘们寻欢作乐过了。他们给枪上了子弹,发出咯咯响声,把枪套贴在大腿旁边,把枪口对准俄国人被刮干净的后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