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5/11页)

“注意!准备好,开火!”指挥官命令,却没有提高声音。卡宾枪哒哒哒作响,士兵们迅速后退一步,以避免那些被打碎的头骨碎片蹦到他们身上。俄国人腿部抖动了一下,就像沉重的口袋一样叭嗒一下倒在地上,鲜血和头颅的碎块飞溅在地面。士兵们把卡宾枪往后背一挎,急急撤回警卫室。俄国人的尸体被临时拖到铁丝网下面,指挥官在随从陪伴下登上斯柯达,汽车向大门后退,喷出团团的黑烟。

头发灰白晒得发黑的指挥官刚刚十分满足地离开,那沉默的、越来越用劲向道路推挤的人群,便爆发出一阵阴沉的呼吼,像雪崩似的冲向染满鲜血的地段,拥挤在地面上,呼啦呼啦地。他们立即被集中营倾巢集合起来的营房长和营房区区长用棍棒驱赶、分散,消失在各个营房。当时我站在处决现场的侧面,无法凑到路边去。第二天,我们又被驱赶去干活,一个来自爱沙尼亚的皈依伊斯兰教的犹太人和我一起搬运钢筋;整整一天,他都没完没了着魔似的要说服我,说什么人的脑子实在是细嫩得很,可以直接吃,不用烹调,完全可以生吃。

沉默

在德国人营房区,在他刚要跨过窗台口的时候,他们抓住了他。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把他拖到地板上,痛恨得大口喘息着,把他拉到集中营侧面的小径上去了。在那里,沉默的人群把他团团围住,他们开始用恨得发痒的手撕扯他。

这个时候,从集中营大门口那儿传来一道禁令。集中营的主要通道上有士兵跑来,他们倾身向前,拿着枪,穿过站在通道上的穿著蓝白条囚衣的人们。人群从德国人头目的小屋前散去,钻进各自的囚室。囚室里拥挤,气味难闻,人声鼎沸。在冒着蒸汽的火炉子上,他们正在做饭,吃的东西什么都有,都是夜里从近处的农民那里抢夺来的。他们在木床和木床之间用小磨磨粮食,用布块清理一块一块的肉,剥马铃薯,把马铃薯皮顺手扔在地板上;玩纸牌,用偷来的雪茄赌输赢,和面准备做煎饼,贪婪吞食热乎乎冒着汽的热汤,懒洋洋地捉住虱子捏死。令人窒息的、似乎饱蘸了汗臭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混杂了饭菜和烟火味儿的水汽凝结在屋顶的横梁上,落在囚徒的头顶上、木床上、饭菜上,单调得像秋雨一样。

门口一阵骚动,一个头戴钢盔的青年美国军官走进囚室,看了看木床和桌面,很友善。他身穿一套熨得整齐美观的制服,敞开口的枪套里的手枪挂在很长的皮带上,在他身侧的大腿旁晃动。陪伴这位军官的有一位译员,便衣制服袖子上配戴着“译员”标志的黄色布条,还有战俘管理委员会主任,穿着夏日的白色衬衫、西装裤子和网球鞋。囚室的人们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从木床上抬起头来,从水壶、饭碗和酒杯上抬起眼睛,盯着军官的眼睛望去。

“诸位先生,”军官摘下头盔,开始说话,每说一句,翻译立即翻译一句,“我知道诸位所经历的一切、所看到的一切,知道诸位极其憎恨这些罪犯。我们美国士兵和你们欧洲的父老兄弟,大家一起战斗,就是为了让法制征服法制沦丧的局面。必须尊重法制。大家会看到,全部的罪犯都会受到惩罚,在这个集中营里是这样,在一切集中营里都是这样。现在已经有了例证,我们让被捕的党卫队员们去埋葬死者。”

“对啊,可以在医院后面掩埋。有些尸体还没有运走呢。”下铺的一个人说。

“或者埋在一个坑穴里。”另外一个轻声说。他坐在床边,手里抓着毛毯。

“住嘴!有的是时间!听人家军官先生的话。”第三个人轻声说,横躺在同一张床上。他看不见军官,因为挤得紧紧的人群遮住了他,人群直往另外一张床那边拥挤。

“先生们,新司令官郑重宣布,集中营的全部罪犯——党卫队和全部在押的犯人,全都要受到法律的惩处。”翻译说。一阵欢呼声从全部木床上传来,大家竭力用手势和笑容向来自大洋彼岸的青年军官表示赞同。

“所以司令先生请求大家,”翻译继续说,声音有些沙哑,“请求大家保持耐心,不要做违法的事,因为会给大家带来麻烦,请大家把这些畜生交给集中营的警卫,好吗?”

整个囚禁室发出长长的一声呼叫。司令向翻译表示感谢,祝愿囚犯们好好休息,很快找到亲人。在友好的送别话语中,司令离开囚室,向下一间走去。

一直等到他巡视了所有的囚室,又在士兵的陪伴下返回司令部办公楼之后,我们才把这个东西从木床上拉下来。原来,他被毛毯盖住,被我们的身体压住,趴在那里,脸被塞在干草里。大家把他拽到火炉下面的水泥地上,在全体囚犯粗重、解恨的呼吼声中,大家乱踢乱踹,踹得他一命呜呼。

会见一个小孩

他们找到了一天前在营房后面水沟上做好标记的坑穴,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从刺铁丝网下面仰面爬过去,用衣袖保护眼睛,后背蹭着沙石挪动。从水沟上下来之后,他们翻过身来,腹部向下,用胳膊肘移动,钻进高高的荒草——夕阳的红光穿透了这荒草。在拐弯处高地下面的一个棚子里,棚子外面贴着黄色告示“不得靠近”。一个美国兵坐在下面,他的头盔和微型自动步枪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瞭望哨木板上有水滴滴落,掉在夜里篝火的灰烬上。

他们判断距离刺铁丝网足够远而安全之后,在沟边坐下,细心除去条纹囚服上粘着的泥土,或者用刀刮掉膝盖和胳膊肘上的青铜色斑点。最后,他们才站起来开始大步穿过潮湿的草地,向公路方向走去。他们走过废弃的防空洞,打烂的大炮阵地,走一个大圈子绕过集中营;那里的地面上还时时飘起夜间篝火的蓝烟,传来折断的木板声响和成百上千人的模糊话语声。

“风刮到这边来了,有尸体气味。”高个子说,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他们刚刚走过医院前面的空地,空地上的原木之间摆满了尸体。他的脸浮肿,有雀斑,患白斑病。他头上长着稀疏的头发,又直又硬,像动物的鬃毛似的。头顶中间头发被剃光,露出头皮。上衣小,袖子短,露出筋脉凸起、布满斑点、毛茸茸的手。他说话鼻音重,“没来得及烧掉。”

“一看就知道。”矮个子说。他声音沙哑,时时吐唾沫,牙齿破损。他长了满头的黑色硬头发,中间一条也被剃掉。草丛银色纤细的嫩叶因为不久前的雨水而湿漉漉的,中间是颜色深暗、弯弯曲曲的小路。他补充说:“你看,他们走在前面了。赶上火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