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1页)

每天夜晚,坐到书桌前,摊开稿子,阿坚总是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他极力跳出固定的思维模式,极力想处理好每一章、每一页中可能出现的复杂问题及其时机,极力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完成。作品中的人物大致上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会遇到什么情况,等等,他都事先思来想去,做好了安排。可是,真正下笔,却常常偏离原来的设想,打乱他所有的程序和脉络。当回过头来阅读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时,他感到那么陌生,甚至惶恐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前一页肯定的人物,在下一页又被否定,作品中的人物也常常自相矛盾,这让他很是纠结。可是,越是感到不安,他就越容易陷入令他不安的泥潭里。

无数个夜晚,坐在书桌前,他沉湎于思考,力图将那些思路付于笔端。他辛辛苦苦地写,时常为那些字句绞尽脑汁。可是,到了最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表达什么思想,又或者说,那些思想完全是模糊的,还游离于文稿之外,游离于他的灵魂之外,还埋在他的心灵深处,尚未揭示分毫。似乎他的心里还隐藏着许多秘密,他仿佛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可是那些东西从来没有表达出来,永远在某处潜藏着。

他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简直是对理想之作的背叛,是一种毁灭性的破坏。为了那些文字,他曾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可是,读起它们却让他痛苦万分、遗憾连连,他觉得自己总是在原地踏步,总也无法完美地呈现内心的想法。只好划去、擦掉,接着再划去、再擦掉,然后又继续埋头创作。一字一句,他是那么小心地写着,就好像一个刚上学的孩童在练习拼写一样。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接受自己完全没有写作才能的事实。虽然他为此绝望过,但是从未彻底绝望。他写着、憧憬着,又接着写、接着憧憬,同时充满紧张和焦虑,内心常常泛起阵阵波澜。

他兀自感慨,又沉浸写作,不停地写。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老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回忆猛烈刺激着他,强烈的挫败感压迫着他,令他难以解脱。然而,他依然坚持创作,竭力抓住灵感,让它们呈现到自己的艺术作品中。

尽管如此,从他开始写长篇小说那天起,他的心就像游走在悬崖边上一样紧张。他把写作当作自己的天职,对这份天职,他既充满希望和信心,又每每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没有勇气走近真正的自己。尽管写了一页又一页,一章又一章,但他暗暗地感到好像不是自己在写,而是他的敌人在写,在用一种对立的东西不停地违背他本人对于文学和人生的最坚定的原则,颠覆他的信念。

每天,他都情不自禁地陷入危险的、悖谬的创作怪圈,难以自拔。在小说的头一章,他就完全脱离了传统的写作,叙述的空间和时间都进入了一个不合理的轨道中。小说布局混乱,人物的生活也被他突然随兴改写。他抒写的有关战争的每一章都有随意的成分,就像那场战争是别人都不了解的,是专属他一个人的。

他把写作当作一场战斗,而且总是以一种半疯狂的状态投入这场战斗中。这是孤独的、非现实的,又充满痛苦、碰撞、迷惘的战斗。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止写作。他感到即使有10个人来攻击他,把他打得一败涂地,也无法阻止他的这项工作。之前他写过一些短篇小说,基本比较顺利,可眼下手里这部长篇小说极其难写,不得不延宕下去,仿佛这是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场拉锯战。现在,他被这项写作逼到了生活的悬崖边,除了迎接挑战,已无路可逃,也没有任何魔法可以拯救他。

其实,他之所以要投入写作中,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多年来,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伴随着他,那想法越来越根深蒂固,渗透到了他的骨髓。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完全是无法言说的、神奇的、高贵的天命所赐。这天命一直悄悄植根于他的生活中。他的童年,他的青春岁月,他的军旅生涯,大概全都是天命安排的。他40年人生中的痛苦和幸福,也都是命中注定。战争中,他之所以多次侥幸地活下来,也一定是老天暗藏了某种玄机。天命的光辉,曾多次在他的生活里出现,不过,它们总是那么突然,那么短暂,他还来不及明白,来不及留存,它们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这暗中保护他的隐秘力量,多次显现在他的军旅生涯里,但他都浑然不知。他第一次感受到它,是刚刚和平时在收尸队的那段时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带给他信心、生活的勇气以及爱情的力量,敦促他超越眼前的黑暗生活。在那以前,他从不明白,也未能感受到天命的力量,只是隐隐地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某种东西隐藏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成熟,萌发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有责任去展现这种天命,要抓住它,呼唤它,把它变成文字。

5年前的夏天,在一次自由旅行中,阿坚偶然路过雅南镇,也完全是机缘巧合,他从那个镇拐进了梦坡。

梦坡是一个很小的村子。20年前,他所在的新兵营曾经在那里驻扎过3个月,进行训练和休养,等待上长B前线。

那里的一切与20年前一模一样,所有景物都仿佛逃过了时间的筛选。松树坡、桃金娘坡、竹叶草坡和狗尾巴草坡。还有那些树林,光光的白檀树,稀疏的村舍,一坡一户,景象一如从前,令人忧伤。

阿坚顺着一条岔路走入梦坡的羊肠小道,路上蔓草丛生。事先并没有打招呼,他沿着那条小路直接去找干妈的茅草房。那里曾经是他和另外两个战友的温暖的小巢,他们一起在干妈家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茅草房还在那里,几乎跟以前一模一样——土墙、茅草屋顶、一个小小的院子和长满荒草的后园。后园草丛旁边还有一口水井,清澈见底、泠泠作响。只是,干妈已经过世。现在住在那里的是干妈的小女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阿兰。她认出了阿坚,而且立刻想起他以前那著名的绰号“愁神”,可阿坚甚至不记得这里曾有一个小姑娘。

“那个时候我还不到13岁,你们几个哥哥啊,我当时还喊叔叔呢。山里的女孩都是又丑又害羞又胆小的。”她说道。

但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苗条标致的少妇,一双忧伤的大眼睛摄人心魂。

他告诉她,从前“三三组”的另外两个人——阿光和阿雄已经长眠于战场,阿兰的眼里立刻噙满了热泪。

“那段日子真是太残酷了,”她说,“而且那么长,那么长,不知卷走了多少人的性命。那个时候好多新兵都曾驻扎在我家,视我妈为亲妈,视我为亲妹。我的两个哥哥、我的同学、我的爱人后来也都参军了,可是他们都再也没有回来,到现在为止,只有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