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2/9页)

我和冬尼娅从来没有相互疏远过,这一年的劳动尤其使我们形影不离。我观察到冬尼娅十分机灵、有劲、不知疲倦,非常有计算地安排活茬,干完一件不失时机地接着干另一件。

我一向认为,任何一次妊娠都无可非议;这一与圣母有关的教义,反映了普遍的母爱思想。

每个正在生产的女人,都有着孤独、漠然、淡泊的神态。而男人在这至关重要的瞬间,却无所事事,仿佛他绝未参与其中,一切全是从天而降。

女人自己生出后代,自己抱婴儿到安静的去处,把摇篮摆在安全地方。她默默地、温顺地自己哺育培养孩子。

圣母说:“向你的儿子和你的上帝多作祈祷吧!”她的口中说出了赞美诗的一些段落:“我的灵魂为孩子、为我的救星高兴。看到自己奴隶的驯顺,上帝从此会保佑所有的妊娠。”她这是讲自己的婴儿。这婴儿会使她获得颂扬(“他给我创造出伟大”),他是她的光荣。每个女人都能够说这句话。她的上帝就在孩子身上。伟大人物的母亲,应该熟悉这种感受。而所有的母亲,绝无例外地都是伟大人物的母亲。倘若后来的生活欺骗了她们,那不是她们的过错。

我们反复地诵读《欧根·奥涅金》和一些长诗。昨天萨姆杰维亚托夫来了,带来不少礼品。大家尝着美味,满面春风。论起艺术来,谈个没完。

很早以来我就有这么一种看法:艺术并不是包容无数概念和纷纭现象的整个方面或整个领域;恰恰相反,艺术是一种狭小而集中的东西,是对文学作品中某一要素的称呼,是作品体现的某种力量或某一真理的名称。所以我从未认为艺术是形式的对象、形式的方面;它更多地属于内容的一部分,隐蔽而又神秘的一部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明明白白的,我有着深切的体会,可是如何表现和表述这一思想呢?

作品是以其许多方面诉诸读者的,如主题、见解、情节、人物。但最主要的是存在于作品中的艺术。《罪与罚》里存在的艺术,较之其中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罪行,更为惊人。

原始的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我国的艺术——这些在千万年间大概都曾是同一种东西,后来也流传为一种统一的艺术。它是关于生活的某种思考、某种肯定;由于它表现无所不包的广阔含义,不能把它分解为一些孤立的词语。当这一力量的一小部分进入某一作品较为复杂的混合体中时,艺术要素的意义就会超过其余一切要素的意义,从而成为所描绘内容的本质、灵魂、基础。

有些着凉,咳嗽,大概还有低烧。一整天嗓子眼像有东西堵着,喘不上气来。我的情况不妙。这是大动脉的毛病。是受到遗传的最初的兆头,可怜的妈妈一生患有心脏病。真是如此吗?竟是这么早吗?要真这样,我在人世是活不长的了。

房间里积了点煤气。有股熨衣服的味道。一边熨一边从没烧旺的火炉里夹出冒火苗的煤块,填进熨斗里,熨斗盖儿像咬牙似的咯咯作响。这引起我一些回忆,但记不起是回忆什么了。身体不适,连记忆力也不行了。

萨姆杰维亚托夫带回了上等肥皂,大家一高兴搞起了大扫除,所以,萨沙两天没人照看。我写这些的时候,他正钻到桌子底下,坐在桌腿之间的横板上,学着萨姆杰维亚托夫的样子,好像用雪橇拉着我走;萨姆杰维亚托夫每趟回来,总要用雪橇拉他去玩。

我病一好,应该去市里一次,去读点地方志和历史书。听人说这里有个极好的市图书馆,是几个富翁捐助办的。很想写点东西,要抓紧。一转眼便到春天啦。到那时就顾不上读书和写东西了。

头痛加剧。睡得不好。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这种梦一醒来马上就会忘记。梦全飞出了脑海,意识里只留下了惊醒的原因。是我心里的一个女人声音,响彻了梦境的周围,终于把我吵醒。我记住了这个声音,当回忆它的时候,遍数我认得的女人,想找出这发自胸腔的低微柔润的声音属于何人,可谁也没有这种声音。我心想,可能我同冬尼娅习惯成自然,才听不出她的声音。我迫使自己忘记她是我的妻子,把她的音容笑貌推到能如实分辨的远处。结果,那个声音仍然不是她。就这样到了没有弄个清楚。

顺便谈谈梦。一般认为梦是日里所想,是白天清醒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我的观察所得,恰恰相反。

我不止一次发现,正是白日初露端倪的东西,未全清晰的思想,无心说出又未被注意的话,夜里获得了充实的血肉复又来临,变成了梦呓的主题,像对日间的冷淡进行报复似的。

明彻的寒夜。眼前的一切异常清晰,浑然融成一体。大地、空气、弯月、星斗,被寒意凝结起来。花园的林荫路旁,落下一排分明的树影,仿佛是镂刻出来的一般。又总觉得有些黑影在各处横穿小径。硕大的星斗如蓝色云母灯,在林中树杈的空隙里悬挂着。小星则似夏野的甘菊,遍布夜空。

每到傍晚,都要继续普希金的话题。大家分析第一卷里皇村中学诗作的格律。的确有许多的因素取决于选用怎样的诗格。

在长诗行的小诗里,最能体现少年壮志的是阿尔扎马斯时期的诗作。他立志绝不落后于先辈,为哄骗叔父假编神话,故作华丽,装得堕落享乐而又思想早熟。

但很快这位年轻人就从摹仿奥西昂或帕尔尼,从写《皇村回忆》转向写短诗行的作品《小城》,或《致姊妹》,或后来作于基希涅夫的《致我的墨水瓶》,或者转为《致尤京》的节奏。这样,未来的普希金便在这个青年身上完全觉醒了。

阳光和空气、生活的喧闹、物象和实质,如穿户入室一般涌进他的诗中。外部世界的景物、生活器物、各种名词,摩肩接踵地抢占诗行,于是便把意义较虚的词类排挤了出去。物象、物象,还是物象,排列出了诗的韵脚。

正是这种后来闻名于世的普希金四步诗,仿佛成了衡量俄国生活的某种单位,成了俄国生活的长短尺寸,好像是照着整个俄罗斯生活拓下来的尺寸,犹如做靴子画脚样,或是照手掌大小决定买手套的号码。

后来也是这样,俄罗斯人民讲话的节奏,他的口语语调,通过涅克拉索夫三音节的变格和涅克拉索夫扬抑抑格,在节奏延续的长短中得到了体现。

多么想在承担公务、干农活或行医的同时,酝酿出一点其他有分量的东西,写成一部学术著作或文学作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