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4/9页)

在常来市图书馆之前,日瓦戈很少到尤里亚京市里。他没什么特别的事要进城办。医生对这个城市不很熟悉。所以当他眼见阅览厅里渐渐坐满尤里亚京市民,有的离他远些,有的就在身边,产生一种感觉,好像他是站在城里一个熙熙攘攘的路口,同城里人一个个结识;又好像不是城里读者汇集到大厅中,而是他们居住的街道和楼房聚向这里。

其实,现实中真正而非假想的尤里亚京市,透过阅览厅的窗子,也可尽收眼底。在中间最大的一扇窗外,摆着一桶白开水。读者休息时去楼道抽烟,围着水桶喝水,把杯里残水泼到涮洗缸里,聚在窗口欣赏市景。

读者有两种。一种是本地老住户中的知识分子,他们占多数;一种是普通市民。

第一类读者里,多数人穿着不富裕,不修边幅,已然沦落。其中有些人身体病弱,脸庞瘦削,皮肉松弛,原因有多种:或是饥饿所致,或是染上黄疸,或是由于水肿。他们是这里的常客,熟识图书馆的人员,来这里像回到了家。

来自市民的读者,面庞美丽而健康,穿戴整洁如同过节,走进大厅时像进教堂似的羞怯,却弄出很大声响,倒不是因为不懂规矩,是因为不会控制自己有力的脚步和嗓音,越不想出声音却越是弄出声音来。

窗子对面的墙壁凹进一块,里面摆了一个高台,台后高处有三个阅览室工作人员,一个老管理员,两名助手。一个助手气冲冲的,戴着毛围巾,一副夹鼻镜一会儿取下,一会儿戴上,看得出不是根据视力的需要,而是根据心绪的变化。另一个穿了件黑纱女衫,大概是胸部有病,因为手帕总不离开鼻和嘴,说话呼吸老捂着不放。

这几个图书馆职员,和那半数读者一样,脸面浮肿、瘦削、松弛;皮肤发蔫发松,土里掺绿,颜色活似腌黄瓜和灰苔。三个人轮番地干同样的事,低声给新读者解释借书办法,分检索书单,出借和收回图书,抽空还要编制什么年度报表。

说来奇怪,面对窗外真实的市容和坐在大厅里想象出的城市,他不禁思绪纷纷。加之这里人们似乎有着浮肿的共同特征,都像患了甲状腺病,日瓦戈不知怎的想起了他们抵达尤里亚京车站的那天清早看见的气鼓鼓的女扳道工,整个城市的景象,以及同他在车厢里席地而坐的萨姆杰维亚托夫,还有那人对这块地方的介绍。介绍的一些情况,还是在未到此处前很远的地方讲的。日瓦戈此刻却想把那天听到的情况,同现在身临其境的所闻所见联系起来。但他记不得萨姆杰维亚托夫提到的一些地名,所以也无从入手。

十一

日瓦戈坐在大厅的一角,周围堆着书刊。他面前放着地方行政的统计期刊,还有边区人种志方面的几篇著作。他打算再借两本有关普加乔夫生平的著作。但身穿纱衫的管理员,手帕紧捂着嘴低声说:一个人一次不能借出那么多,如果想借需要的研究著作,得先把手头的期刊资料还一部分回去。

因此日瓦戈更专心迅速地读起没接触过的书籍,以便选出最需要的东西,其他拿回去换他感兴趣的历史著述。他飞快地翻阅文献,浏览目录,神情专注,目不旁顾。大厅人多,并不妨碍他,不分他的心。他已把邻座的人们研究透了,不抬眼也好像看得见左右的邻居,并且感到在他离开之前周围不会换人,正好似窗外城里的教堂和大厦不会移动地方一样。

太阳没有驻脚。它不断移位,这会儿工夫从图书馆东面转过来,射到南面的窗子上,照得靠近南窗的人无法读书。

患伤风的那个女管理员,从桌后高台上下来,朝窗口走去。窗上半垂着打褶的白布帷幔,放下来可以使光线变得柔和宜人。她把所有窗帷全放开,只没动靠边那扇背阴的窗子,拽拽绳,把它上面的小气窗拉开,便接连打起喷嚏来。

等她打到十下或十一下,日瓦戈才猜到这是米库利齐恩的妻妹,是萨姆杰维亚托夫讲的东采夫家的一个姑娘。他随着其他读者抬头朝那边望去。

此刻他发现了大厅里的变化。大厅另一端出现了一位新读者。日瓦戈立即认出了拉拉·安季波娃。她背朝日瓦戈医生坐着,正同伤风的女管理员低声讲话,管理员朝拉拉·安季波娃俯下身去窃窃耳语。看来这番谈话对她起了良好的作用,她不仅一下子治愈了自己的伤风,还摆脱了神经上的紧张。管理员向拉拉·安季波娃投过热情感激的一瞥,从嘴上取下一直捂着的手帕揣进衣兜,回到自己座位上,一脸喜气,露着自信的微笑。

这个感人的小场面,被某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各个角落的人们都同情地望着拉拉·安季波娃,也都露出了笑意。凭着这点微不足道的迹象,日瓦戈断定这个城里的人们认识她,喜欢她。

十二

日瓦戈的第一个念头,是起身走过去看望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可是接着一种不符合他性格、但在同她的交往中早已形成了的拘谨和不自然,又占了上风。他决定不去打搅她,也别中断了自己的工作。为了逃避不时朝她张望的诱惑,他把椅子侧过来,几乎是背对着读者埋头看书。他手里拿了本书,膝上又摊开了另一本书。

然而他的思绪却离他钻研的对象,相去不啻十万八千里。与学问毫不相关,他突然明白过来:那次在瓦雷基诺冬夜睡梦里听到的声音,正是拉拉·安季波娃的声音。这一发现使他大为惊异;他为了从座位上望见她,猛地把椅子挪回原状,惹得周围人们很奇怪。接着他便一直看着她。

他是从背后望到她半个侧面。她穿着浅色细格工作服,扎了条宽腰带,聚精会神地读着,像孩子似的朝右边歪着脑袋。偶尔她沉思起来,抬眼看看天花板,或者眯眼向前方凝视,然后复又一只手支案托腮,一只手握着铅笔大字疾书,从书中抄录些什么。

日瓦戈边观察边印证了自己在梅柳泽耶夫的老印象。他心想:“她不想招人喜欢,不想显得美丽诱人。她鄙视女人这一天性,并且好像因为自己这么漂亮而自责。她自我敌视的倨傲神气,越发十倍地增添了妩媚。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可人。她读书的样子,完全不像人的高级活动,而像是一切动物无不能做的极简单的事。就仿佛她提一桶水,或是削土豆皮。”

医生这么寻思着,情绪就平静下来。心里展现出了一个难得见到的世界。脑子不再杂乱无章地东想西想。他不禁一笑。拉拉·安季波娃的出现,对他和那神经质的管理员,起到了同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