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3/9页)

每个人生来都是要做浮士德的,以便能拥抱一切,体验一切,表现一切。促使浮士德当科学家的,是前人和同代人的谬误。科学中的进步,是靠排斥律获得的,从批驳现有的谬见和错误理论开始。

促使浮士德当艺术家的,是老师的诱人的范例。艺术中的进步,是靠吸引律获得的,从模仿、效法、崇拜心爱的东西开始。

是什么东西妨碍我担任公职、治病、写作呢?我想不是困苦和漂泊,不是动荡和频繁的变化;而是在我们今天得到广泛流行并占据统治地位的空洞夸张的风气,诸如:未来的霞光,建设新世界,人类的灯塔。听到这些话,开初感到想象力多么开阔,多么丰富。可事实上追求辞藻正因为平庸无才。

只有普通的东西经过天才之手,才会变得神奇。这方面最好的例子便数普希金。他是何等热烈地讴歌诚实的劳动、义务、日常的习俗!如今我们这里称小市民已有谴责之意。这种贬义早在《家谱》一诗中便出现了:

我是小市民,我是小市民。

《奥涅金的旅行》里又有:

而今我的理想——家庭主妇,

我的愿望——是平静,

再加肉汤,最好要大盆。

在俄罗斯全部气质中,我现在最喜爱普希金和契诃夫的稚气,他们那种腼腆的天真;喜欢他们不为人类最终目的和自己的心灵得救这类高调而忧心忡忡。这一切他们本人是很明白的,可他们哪里会如此不谦虚地说出来呢?他们既顾不上这个,这也不是他们该干的事。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死做过准备,心里有过不安,曾经探索过深义并总结过这种探索的结果。而前面谈到的两位作家,却终生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上,在现实细事的交替中不知不觉度完了一生。他们的一生也是与任何人无关的个人的一生。而今,这人生变成为公众的大事,它好像从树上摘下的八成熟的苹果,逐渐充实美味和价值,在继承中独自达到成熟。

出现了春天的先兆,开始解冻。空气里飘着煎油饼味和伏特加酒气,像过谢肉节似的。这里恰是一语双关,谢肉节一词又有油腻腻的意思。森林里的太阳,半睡着眯起油腻腻的眼睛;林子也半睡着竖起针叶般的睫毛;水坑在正午闪着油腻腻的光。大自然打哈欠,伸懒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欧根·奥涅金》的第七章里,写到春天、奥涅金走后空荡荡的老爷家宅、山下水边的连斯基坟墓。

还有夜莺这春色的情人,

通宵唱着。一片野玫瑰的芳芬。

为什么用“情人”?一般说来,这比喻是自然贴切的。确实是情人。此外,正好和“芳芬”凑上韵脚。但这里的声音形象是否也套用了英雄传说里的“夜莺强人”呢?

在英雄传说里,这个夜莺强盗叫奥基赫曼之子。对他的描绘非常精彩:

一听他呀夜莺的啼啭,

一听他呀野兽的凄厉,

茂密的青草纷纷倒下,

浅蓝的花朵簌簌落去,

黑树林也俯首弯腰,

所有人都陈尸大地。

我们抵达瓦雷基诺,时值早春。没过多久,稠李、赤杨、榛林等全变绿了,特别是在米库利齐恩窗下的谷地舒基玛里。又过了几夜,夜莺就放开了歌喉。

我仿佛第一次听夜莺歌唱,惊讶它的叫声何以会同其他禽鸣分得那么清楚,大自然何以不经过渡一下子跳跃到这样丰富而特异的啼啭。它的不断变换的曲调是如此多样,它的清晰而四方远扬的声音是如此有力!屠格涅夫曾在某处描写过这种哨音、树精的笛声、百灵断断续续的叫声。特别突出的是两种啼叫,一是急促贪婪而且华丽的啾——啾——啾,有时一连三声,有时没有准数。披着露水的灌木丛,呼应般地摇晃一下,又像被人搔痒似的卖弄地颤抖一阵。另一种啼声分成两个音节,像诚挚的呼唤,像乞怜,像要求或告诫:“醒醒——醒醒——醒醒!”

已是春天。我们在备耕。没有时间再记日记。写点这样的笔记是很快乐的。那只好等到冬天再续写了。

前几天,这回真是在谢肉节里,一个生病的农民坐着雪橇,穿过泥泞进了院子。自然我拒绝接待。“对不起,亲爱的,我不干这个了。既没有足够的药品,又没有必要的设备。”可哪里推脱得了。“帮帮忙吧。皮肤上长东西。求你行行好。身上有病呀。”

有什么办法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决定收下他。“脱衣服吧。”我给他检查。“你得的是狼疮。”我一边检查,一边斜眼望望窗台上一大玻璃瓶石炭酸(上帝呀,可别问我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些别的最需要的东西!这一切都靠了萨姆杰维亚托夫)。我一看,另一辆雪橇朝院子奔来,开初我觉得是个新病人。可突然而来的是弟弟叶夫格拉夫。有一阵工夫,他同家里人冬尼娅、萨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在一起。后来我空下来,也参加进去。大家开始问这问那: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他同往常一样躲躲闪闪,不正面回答,只是微笑,令人感到神奇莫测。

他在这客居了大约两星期,经常去尤里亚京,后来忽然销声匿迹,不知去向。这段时间里我已看出他比萨姆杰维亚托夫更有影响;而他干的事和交往的关系,则更令人不解。他本人的来历如何?哪来的这么大神通?他是干什么事的?他在走之前曾许诺减轻我们的家务,好让冬尼娅有工夫教育萨沙,让我有时间行医和弄文学,我们打听他为此打算做点什么,又是笑而不答。但他没有骗人。有些迹象说明,我们的生活条件的确会有变化。

真叫人奇怪!他是我的异母兄弟,同我一个姓。而我对他的了解,其实不如对所有其他人的了解。

这已是他第二次闯入我的生活,充当善心的天神,充当解决一切难题的庇护者。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除了出场的人物之外,还需要有一种看不见的秘密力量存在,一种不召自来的几乎是象征性人物的存在。在我的一生中,起着这一隐蔽施恩者作用的,就是我的弟弟叶夫格拉夫。

日瓦戈的札记到此结束。往后他没有继续写下去。

日瓦戈坐在尤里亚京市阅览室大厅里,浏览借出来的书籍。可容百人的多窗大厅,摆着几条长桌,靠窗一端的桌角很窄。天色一黑,阅览室就关闭。春季傍晚,城里不供电。不过日瓦戈本来就没呆到晚上,中饭时便离开城里了。他总是把米库利齐恩交给他用的那匹马留在萨姆杰维亚托夫家的旅店中,整个上午去读书,中午就骑马回瓦雷基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