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3/7页)

日瓦戈从战死的电话员身上扒下外衣,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安格利亚尔,由他帮着给没有苏醒的年轻人换好了装。

他和医助一同护理这个孩子。等谢廖沙伤全养好,他俩就放他走了,虽然这孩子没有对自己的恩人隐瞒,他还要回到高尔察克的军队里去,还要继续同红军作战。

秋天,游击队在狐湾扎营,这是在一处高冈的小林子里,底下一条翻着浪花的湍急小河,环绕高冈的三面流去,水涡冲刷着河岸。

在游击队来之前,卡贝尔军团的人马曾在此处过冬。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和附近居民的劳动,加固了林子的防护,可到春天却弃之而去。如今在他们没有炸毁的掩蔽所、战壕和通讯沟里,分散居住着游击队员。

利韦里·米库利齐恩让日瓦戈医生到自己的土屋里同住。一连两个晚上,他同日瓦戈闲谈,使医生无法入睡。

“我真想知道,我那尊敬的父亲,现在在干些啥事?”

“上帝呀,我实在受不了这装腔作势的口气。”日瓦戈医生暗自叹息,“可真像他父亲呢!”

“从咱们以前的谈话来看,我觉得您对阿韦尔基·米库利齐恩已经足够了解。而且我感觉,您对他的看法相当不错。是吧,先生?”

“利韦里·米库利齐恩,明天咱们要召开选举的预备大会。除此之外,很快要审判贩酒的卫生员。我同莱奥什医生还没准备好这方面的材料。我们俩明天碰头谈这件事。可我两夜没睡觉了。咱们明天再谈吧。您行行好。”

“不,还是回来谈谈阿韦尔基·米库利齐恩,您怎么看这个老家伙?”

“您的父亲还很年轻嘛,利韦里·米库利齐恩。您何必那样看他呢?现在我可以回答您。我常对您说,我弄不清楚社会主义的各种差别,也看不出布尔什维克同其他社会主义者之间的特殊差异。您父亲属于那些近期给俄罗斯带来动乱和不安的人物之一,这些人有功啊。阿韦尔基·米库利齐恩是革命的典型,革命的性格。他同您一样,是俄国酵母的代表。”

“这是褒还是贬?”

“我再次请求把这场争论改到适当的时机去。此外我想提醒您,您又没有节制地吸起可卡因来了。你擅自滥用属于我管的药品。它应该用于别的用途,且不说这是毒品,而我得对您的健康负责。”

“您昨天又没去上课。您对社会活动无动于衷,就像没知识的村妇和保守顽固的小市民。可您是个博学的大夫,并且自己似乎在写什么东西。请问,这怎么协调得起来?”

“我也不知道。大概根本就无法协调,毫无办法。我是够可怜的。”

“随和胜过骄傲。与其这么挖苦讥笑,倒不如看看我们课程的大纲,那您会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傲慢的。”

“上帝保佑您,利韦里·米库利齐恩!哪是什么傲慢呀!我对您的教育工作,是五体投地的。要讲的问题,在日程表上反复地写过,我读过了。您关于士兵道德上的成长的想法,我都清楚。我对这些思想,是双手赞成。您讲到的人民军队战士对待同志、弱者、无力自卫者、妇女应有的态度,对于纯洁和荣誉等观念的态度,所有这些几乎就是构成某个宗教派别的东西。这是一种托尔斯泰精神,是对高尚生活的一种理想。是我的少年时代所向往的。难道我会去讥笑它们吗?

“不过,第一,普遍完善的思想,要照十月革命以来的理解,不能使我感到鼓舞。第二,这一切离开未来的现实还远得很,可光为论说这些东西,就已经血流成河了,恐怕是手段与目的不符。第三,这是主要的,每当我听到改造生活,我就失去自制力而陷入绝望。

“改造生活!能讲出这种话的人们,即使很有生活阅历,也是从来没有认识生活,没有感觉到它的精神,它的灵魂。对他们来说,生活只是一团粗糙的、没有经过他们雕琢而变得精细的材料,这材料正需要他们去加工。但是生活从来不是什么材料,不是什么物质。我可以告诉您,生活是个不断自我更新、总在自我加工的因素,它从来都是自己改造自己。它本身就比我的您的那些蹩脚的理论,要高超得多。”

“不过您若能来参加会议,同我们这里优秀的、非常好的人们交往,我敢说定会提高您的情绪。您就不会再郁郁寡欢。我知道您为什么这样。您心情压抑,因为我们总是挨打,您看不到光明的前景。不过朋友,任何时候也不要惊慌失措。我知道一些关系我个人的十分可怕的事(暂时还不能公开),那我也没有发慌。我们的失利是暂时性的。高尔察克的覆灭是必然的。记着我这句话吧。您会看到的。我们必定胜利。您尽可放心。”

“啊,真没得说。”日瓦戈医生心里想。“看他多幼稚、多近视吧!我一直不停地对他讲我们的观点截然不同,他硬把我抓来,硬留在身边;还想当然地以为他的失利定会使我灰心,他的计划和希望定会给我增添勇气。真是自我陶醉!革命的利益和太阳系的存在,在他看来是同一回事。”

日瓦戈心里一紧,他一言未发,只是耸耸肩,丝毫不想掩饰利韦里的天真幼稚使他根本无法忍受,但他竭力控制自己。这却没能瞒过利韦里。

“朱庇特,您生气了,就是说您没道理。”利韦里说。

“您总该明白了,所有这一切都栽不到我头上。什么‘朱庇特’,什么‘不要惊慌失措’,‘谁说了一就该说出二’,‘莫尔干完了自己的事,莫尔可以走了’——这些全是庸人之见,这些话对我全不合适。我能说一,但绝不说二,不论您怎么样。我可以承认你们是俄国的灯塔和解放者,没有你们俄国会毁于贫困和愚昧。但即使这样,我也顾不上想你们,我看不上你们,我不喜欢你们,你们这些人全见鬼去吧。

“你们思想的主宰者,满嘴的民间谚语,可忘了一条主要的谚语: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一向根深蒂固地认为,要去解放那些其实并不要求这种解放的人们,给他们送去幸福。你一定以为对我来说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莫过于你们的营地和你们这些人吧。大概我还应该为你们祝福,谢谢你们夺去了我的自由,谢谢你们把我从家庭、从儿子身边、从住宅中、从事业中——从我所珍视的一切和我赖以生存的一切中解放了出来。

“有消息说一支来路不明的非俄国部队突袭了瓦雷基诺镇。又说镇子完全被破坏,被抢劫一空。卡缅诺德沃尔斯基不否认这一点。好像咱们两家的人都万幸得以逃脱。是些神话里那样的斜眼人,全穿着棉上衣,戴着毛皮高帽,大冷天里过了冰封的雷尼瓦河,什么也不说就把镇上所有活物全打死,然后像来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不见了。这事您知道吗?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