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4/7页)

“胡扯。瞎编的。道听途说的消息,给无事生非的人传开了。”

“如果您真像自己对士兵进行道德教育那样,善良宽厚,那您就放我远走高飞吧。我去寻找自己的家人,现在我连他们是否活着,住什么地方,全都不知道。如果您不是那样,就请您住口吧,不要再打扰我,因为其余的一切引不起我的兴趣,别怪我动火。最后,我总还有权利哪怕只是想睡个觉呢!”

日瓦戈趴在行军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他尽力想不听利韦里的解释。可利韦里继续安慰他,说开春一定能击溃白军。国内战争要结束,会出现自由、安宁、和平。那时谁也不敢扣住医生了。在那之前,应该忍耐一下。在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以后,在做出那么多牺牲以后,在久等之后,时间不会太长了。再说医生往哪儿去呀?就从他本人的利害来说,现在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任何地方。

“这魔鬼又老调重谈了!又在拨弄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几年来老是这一套,难道就不害臊?”日瓦戈暗自叹息,气得鼓鼓的,“自我欣赏起来了,夸夸其谈的家伙,可怜的可卡因迷。没日没夜的。和他在一起觉也睡不成,日子真难过,该死的东西!我实在恨透了他!上帝有眼,我有一天非打死他不可。

“冬尼娅呀,我可怜的人儿!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天哪,你早就该生产了呵!你分娩可顺利吗?我们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所有我的亲人们,你们怎样了?冬尼娅,我对你永远有愧、有罪!拉拉,我怕唤你的名字,因为一唤你,我心都要碎了。上帝啊!上帝啊!可这一位总在演说,没完没了,真是个可恨的无情的畜生!哪一天我忍无可忍,就把他打死,打死。”

晴和的初秋已经过去。如今是金秋的响晴日子。在狐湾的西头,有座木制的高台拔地而起,那是保存下来的志愿兵的碉堡。日瓦戈约好在这里同自己的助手莱奥什医生会面,商量几件共同有关的事。等人的工夫,他踏着已经坍塌的战壕边沿踱步,登上了警戒台,透过机关枪眼眺望河对岸绵延远去的森林。

秋光在林中已经清晰地区别出针叶林和落叶林两个世界。针叶树竖起根根刺,像一堵阴森的、甚至漆黑的高墙。落叶树在它的空隙处,星星点点,闪着酒红的颜色,就像有一座座金顶楼阁的古代小城。整个城市都是用落叶松的圆木,在密林深处建筑起来的。

日瓦戈医生脚下的壕沟里,路上经晨霜打过变硬的车辙里,塞满了卷曲的干柳叶,细得像剪过了似的。秋气里散发着这种褐色落叶的苦涩,还夹杂着许多别的味道。日瓦戈贪婪地吸进冷渍苹果般的复合的馨香、干叶的苦涩、潮湿泥土的芳香,以及九月蓝烟的焦味,就好像篝火泼上了水或火场用水扑灭后冒起的蒸气。

日瓦戈医生没有发觉,莱奥什从后面走近了他。

“您好,医生。”他用德语说。接着他们谈起了公事。

“我们有三件事要商量。私贩土酒、改造军医院和药房,第三是我一再坚持的要在行军条件下门诊治疗精神疾病。也许您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可据我的观察,我们都要疯了,亲爱的莱奥什,而且现代精神病具有传染性。”

“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以后再谈这些。现在我要讲的是另一件事:营房里议论纷纷。私自酿酒的人引起了同情。许多人还在为那些躲避白军从乡下逃出来的家属担忧。有一部分游击队员拒绝离开营房开拔,因为他们的妻儿父母就快坐马车来到了。”

“是呀,是得等一等他们。”

“可眼看就要选举总指挥官,我们部队和不属于我们的其他部队的总指挥。我想唯一的候选人就是利韦里同志。一群青年推举另一个人,夫多维钦科。支持他的,是敌视我们的一派,属于卖私酒的那一伙,是富农和小店主的子弟,高尔察克军队的逃兵。他们闹腾得最凶。”

“据你看,私自造酒卖酒的那些卫生员会怎么处置?”

“依我看要判他们死刑而后赦免,缓期执行。”

“咱们扯远了。现在商量正事吧。要改造医院。这是我首先想要研究的。”

“好吧!但我应该说,我对您预防精神病的建议,一点不觉得奇怪。我也是这种看法。如今出现而且广为流行的最典型的一些精神疾病,它们带有一定的时代特征,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产物。我们游击队里有个沙皇军队的士兵,非常有觉悟,具有天生的阶级本能,叫潘菲尔·帕雷赫。他就因为这个精神失了常,担心自己的亲人;万一他被打死,家人落到白军手里要受他的牵连。这是十分复杂的心理。他的家人好像在难民马车上,正追赶咱们的队伍。我语言不太通,不能问个明白。你向安格利亚尔或者卡缅诺德沃尔斯基打听一下,应该给他检查检查。”

“我对帕雷赫是非常了解的,我还能不知道他?有段时间我们在部队的会议上碰过面。黝黑的面庞,一脸凶相,额头很低。我不明白您发现了他什么长处。他总是主张极端的措施,严惩,处死!我对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给他看看。”

这是一个明朗的晴天。像整个前一星期一样,干爽无风。

大军营里一片喧响,仿佛是远处海涛隐隐约约的潮声。不时可以听见在林中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人们的话语声、抡斧、打铁、马嘶、狗叫、鸡鸣。一群群人,脸膛黧黑,牙齿洁白,笑呵呵地在林子里来来去去。有的向医生打招呼,点头致意;不认识他的人不打招呼就擦身而过。

尽管游击队员们不等到乘马车跟踪而来的游击队家属,不同意离开狐湾,现在马车距营地已只剩几站路,树林里也已准备很快拆掉营房,向东转移。人们在修理东西,擦洗物品,钉木箱,清点马车,还要检查大车是否有毛病。

林子中央有一块踩实了的空地,像古墓或古城的遗迹,当地人称它是大丘。这是一般召集部队大会的地方。今天又要在这儿开全体会议,准备宣布重要的事情。

树林里还有不少没有变黄的绿叶。林子深处几乎是一片新鲜的青绿。下午低沉的太阳,从林子背后射进日光。树叶浴着阳光,仿佛叶子是透明的玻璃瓶碎片,向外发出绿色的火焰。

联络官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在自己档案室旁边的露天空地上,把他从卡贝尔团部抄获的作废的材料,以及游击队自己的一大堆报表,堆起来点火销毁。火堆恰好迎着太阳光。阳光像穿透绿林一般穿透了火焰。火苗因此看不清楚,只是从荡漾跳动的云母般的热气流,能判断出来有什么东西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