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3/13页)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让他见鬼去吧。你问他干吗?”

“我越来越觉得,对他的建议咱们应该分别采取不同的态度。咱俩的处境不一样。你得抚养女儿。就算你甘心和我同归于尽,你也没权力这样做。

“现在来说瓦雷基诺。严冬季节在没有储备、没有体力、没有希望的情况下,钻到那个荒凉的角落里,纯粹是发疯的行为。可是,我的心肝,如果除了发疯再无出路,就让咱们发疯吧。咱们再低一次头,求萨姆杰维亚托夫借匹马。向他或是向他手下的投机商人借些面粉和土豆。我们要他答应我们,不要因为为我们做了件好事就去看望我们,希望他等到最后需要用马时再去找我们。让我们俩单独在那里住一阵。我们走吧,我的心肝。咱们省着够烧一年的柴禾,一星期就烧完它。

“我再一次,再一次地请你原谅我话里流露出的不安。我多么希望同你讲话时不带这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可要知道,我们真的是别无选择了。随你怎么叫它,死亡确已在敲我们的门。我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这些时光吧,以此来向生命告别,这是我们永别前的聚会。让我们来告别我们所珍惜的一切,告别我们习惯了的那些概念,告别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和良心对我们的教导,告别一切希望,最后是你我相互告别。让我们俩再重温一下我们夜里的悄悄密语,那些伟大的话语,那些如亚洲大洋名字般的太平的话语。我内心隐秘的、犯禁的天使啊,你在战争和起义连绵不断的天空下陪伴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是无缘无故的。在我生命的初起时,同样是你出现在童年的和平的天空下面。

“那天夜里,你这个中学高年级学生穿着咖啡色制服,昏暗中站在屋里隔板的那边,神采和现在一模一样,都是那么惊人的美丽。

“在那以后的生活中,我始终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你当时在我心中留下的美妙倩影的光彩,形容那渐渐暗淡的一线光芒和渐渐变低的一串清音。正是这光芒和声音从此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成了我深入理解世上其余的一切所不可少的钥匙,这都多亏了你。

“当你穿着学生裙,像影子一样从隔板背后走出来时,我这个对你还一无所知的男孩,从内心痛苦的反响中感受到: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如同带电一样,具有世上所能有的全部女性的温柔。如果走近她或用手指触动她,就会迸出火花照亮房间,要么把人击死,要么给人充上电,使他终生怀着磁铁般的向往和忧伤。我眼里充满了欲滴的泪水,整个心身仿佛在闪光,在哭泣。当时我是那么怜悯我自己,我这个男孩;但尤其是怜悯你,你这个女孩。我的整个身心在惊讶地问:如果爱一个人、吞进电去是这么痛苦,那么做女人、做电、引起人爱慕,多半会更加痛苦。

“你看,我终于把这些都说出来了。这一切简直可以使人发疯。我脑子里盘旋的全是这个。”

拉拉疲惫不堪地和衣躺在床边。她蜷缩着盖了一条围巾。日瓦戈挨床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声说着,中间不时有很长的停顿。拉拉有时抬起身子,用臂肘撑着床,手托着腮,张大嘴巴望着日瓦戈。一会儿又靠到他肩上轻轻地幸福地哭泣,自己却竟没感觉流泪。最后她从床上坐起扑到他怀里,兴奋地细语道:

“尤拉!尤拉!你多聪明啊!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理解得了。尤拉,你是我的堡垒,我的后盾,我的知音。啊,求上帝原谅我不自量力吧!我是多么幸福啊!咱们走吧,走吧,我亲爱的。到那我告诉你,是什么使我担心。”

他心想,她是暗示可能有了身孕,但这多半是错觉,于是说:

“我知道。”

一个灰暗的冬晨,他们出了城。这是个平常的日子,街上的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路上时常遇到熟人。在一些凹凸不平的十字路口,家里无井的妇女们,在旧水亭前排着长队,把水桶和扁担放在一边,轮流打水。日瓦戈医生驾着萨姆杰维亚托夫的黑鬃卷毛黄马,到这地方就勒住奔马,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群群家庭主妇们。雪橇飞快地从溅水结冰的马路边上滑过,有时冲上了人行道,横杆撞到街灯柱和短桩上一片乱响。

他们全速前进,超越了在街上走着的萨姆杰维亚托夫;擦身而过时也没回头看看他是否认出了他们和自己的马,是否从后面朝他们喊叫了什么。在另一处也如法炮制,没打招呼便赶马超过了科马罗夫斯基,意外地得知他还在尤里亚京。

格拉菲娅·东采娃隔着大街从对面人行道上大喊:

“人家都说你们昨天走的。他们的话真没法信呀。是去弄土豆吗?”然后一挥手,表示听不清答话,便挥挥手告别了。

为了见见谢拉菲玛,他们打算在高坡上停下,可这地方刹不住车。就是不停车,缰绳勒得紧紧的,还不时要遏制马跑呢。谢拉菲玛从上往下裹了两三条围巾,弄得身体像根圆劈柴。她僵直着腿迈步,走近马路中间的雪橇,同他们告别,祝他们一路顺利。

“等你们回来,我需要同你谈一谈,尤拉·安德烈耶维奇。”

他们终于出了城。虽说日瓦戈冬天也骑马走过这条路,但记得的大多是夏日的情景,现在竟认不出路来了。

装食物的几个袋子和其他物品,深深塞到雪橇前面的饲草里,再牢牢捆住。日瓦戈赶着马,不是跪在摇摇晃晃的宽大雪橇板上,就是侧身坐在雪橇边上,穿着萨姆杰维亚托夫毡靴的双脚垂放在外面。

时过正午,到日落本来还很早呢,可冬日的假象令人觉得马上要黑天。所以,日瓦戈狠狠地抽打起黄马来。马儿箭似的飞奔。雪橇像只小船上下起伏,贴着崎岖的大道穿行,卡坚卡和拉拉穿着皮大衣,行动很不便。遇上坑洼和路面两侧不平,她俩从雪橇这头滚到那头,像两个转动不灵的大布袋陷到草垛里,一边大呼小叫,咯咯笑得肚子疼。偶尔医生为了戏谑,故意把雪橇底下一根滑铁拉进路旁的雪堆里,雪橇侧翻倒但毫无伤害地把拉拉和卡坚卡甩到雪里。他自己拉起缰绳走上几步,让黄马停下,扶正雪橇。拉拉和卡坚卡捶他两下,抖抖身子,又好笑又好气地坐进雪橇里去。

“我要指给你们看,我被游击队劫走的地方。”离城相当远之后,日瓦戈医生说道。可是他没有做到。因为周围只是一片光秃的冬林,死般的寂静,空荡无物,简直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过不久他喊道:“就是这儿。”其实他是把路边田里第一根钉着莫罗和韦钦金广告牌的路标,误认成林子里的第二根路标,他是在那儿被抓走的。可当他们进入萨克明岔口旁的林丛,驰过仍在原地的第二根路标时,他竟没有认出来。眼前闪烁的是浓霜织成的白网,霜把林子染成了银色,其中又泛着黑点。这样,第二根路标便没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