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4/13页)

驰进瓦雷基诺时,天色还亮。他们停到日瓦戈原来的住房前面,因为它最靠近大道,米库利齐恩的家要远些。过一会儿天就该黑了,他们匆匆闯进房去,好像是来打劫。房里已经昏暗不清。毁坏遭劫的情形,日瓦戈匆忙间只看到一半。家具有一部分还完好如初。瓦雷基诺空荡无人,没有人再来破坏了。家里的财物,日瓦戈丝毫也没找见。家人离去时他不在,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这时听拉拉说道:

“得快点啦。天马上就要黑了,没工夫再琢磨。要住这儿,就得把马拉进柴棚去,吃的拿到走廊上,我们到这间屋里。不过我反对留在这儿。这事我们已经谈了不少。你会很难过,我也就会很难过。这是你们的卧室吗?不,是孩子住的。这是你儿子的小床。卡坚卡睡太小了。可是窗户都完整,墙壁和天花板没有缝隙。再说,有个很好的火炉,上次来时我就赞叹不已,如果你坚持要住在这儿,尽管我不同意,可是我会立即脱下大衣马上开始安置。头一件事就是生火。生火,生火,还是生火!开始这一天一夜,要不停地烧。你是怎么啦,我亲爱的?你怎么不回答?”

“等一等,没什么。请原谅我。不,你知道吗?最好还是去看看米库利齐恩家住的房子吧。”

他们又向前驶去。

米库利齐恩家房子的门栓上挂了把锁。日瓦戈撬了好久,才连锁带门栓螺丝、木屑一起拔掉。像刚才一样,他们又是一拥而入,也不脱衣服,穿着皮大衣和毡靴,戴着皮帽,就往里屋走。

惹人注目的,首先是房中一些角落里物品摆得井井有条,米库利齐恩的书房就是如此。这里有人来住过,而且是不久以前。能是谁呢?如果是这家的主人们,或者是其中的一个人,那么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大门上不用暗锁,却加了一把挂锁?再说,要是主人们在这儿常住,应该打扫整套房子,不该只整理一部分。这些迹象告诉刚闯入这儿的日瓦戈和拉拉住在这儿的不是米库利齐恩家人。那可是谁呢?情况不明并没使日瓦戈医生和拉拉感到不安。他们不想再多费思量。如今,遗弃不管、被人盗得半空的住宅,还不比比皆是。受到追捕而隐藏起来的人,也不在少数。“定是某个被追踪的白军军官。”两人不约而同地这么想,“他要来了,也可以相处,可以商量嘛。”

同前次一样,日瓦戈愣愣地站在房门口,为窗旁那张宽大舒适的写字台惊叹不已。他又一次想到,如此整齐幽雅的环境,一定会唤起人们从事坚韧而富有成效的工作的愿望。

在米库利齐恩院里的杂用房中,紧贴着柴棚盖了一个马厩,门上插着销子。日瓦戈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决定头一夜把马拴到没上锁、容易打开的柴棚里。他给黑鬃黄马卸下套,等牲口收了汗,用井里打上来的水给它饮了。日瓦戈打算从雪橇上拿些草喂它,可是料草被人压成了粉屑,已经无法喂马。幸好在柴棚和马厩上面的料草棚里、贴墙根和角落里还存有足够的草料。

夜里他们和衣而卧,上面压着皮大衣,睡得很沉,很香甜,十分惬意,好像奔跑打闹了一整天的孩子。

大家起身之后,日瓦戈从清早就不断探头去看看那张诱人的写字台。想坐下写点什么,手都发痒了。但这个权利他给自己留到晚上,等拉拉和卡坚卡就寝之后再用。在这之前,哪怕只收拾出来两间屋子,活儿也足够干的了。

他向往晚上的工作,倒并无什么重大的目的。一种普通的写字欲望,对笔墨、对写作的倾心,控制了他。

他想胡乱涂点什么。开始他也只能满足于回忆和记述还没有记下来的某些往事,目的在于恢复因闲置而生疏、一时沉寂的才能。之后,他期望和拉拉在这里多留些时日,有足够的时间写点新的有分量的东西。

“你忙着吗?在干什么呢?”

“一直在烧炉火。有事吗?”

“把洗衣木盆给我。”

“要这样烧法,劈柴只够三天。得到过去我们日瓦戈家的柴棚去一趟,看那里是不是还有。要是还不少,我去几趟,把它们拖回来。明天就干这件事,你要木盆?你看,好像在哪儿看到了,可记不得了,真是怪事。”

“我也是。在哪儿看见了,可又忘了。一定摆得不是地方,所以才容易忘。随它去吧。别忘了,我可热了不少的水,准备打扫房子。剩下的我洗洗自己和卡坚卡的衣服。你把自己的脏衣服也一起给我。晚上等收拾完了,商量好最近的计划,咱们睡觉前都洗个澡。”

“我马上把内衣拿来。谢谢了。柜子和重东西,我都按你说的从墙旁挪开了。”

“好啦。没有木盆,我就用洗碗盆涮衣服吧。只是有油腻,得把盆边上的油腻洗净。”

“等炉火着旺了我关上炉门再去收拾剩下的抽屉。写字台和衣柜里,找一找就有新发现。有肥皂、火柴、铅笔、纸、文具。桌面上也到处是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盛满煤油的小灯。这不是米利库齐恩家的,我认识。这是从别处拿来的。”

“真是太走运了!多亏了在这儿住过的那位神秘客人。像法国凡尔纳小说里的人物。啊,没什么好说的,确实如此。咱们又闲扯起来,白费工夫,我那桶水可烧开半天了。”

他们忙活起来,手里拿着东西在几间房里出出进进,有时两人撞个满怀或者碰到卡坚卡身上。这女孩站在道上,妨碍大人走路。她在屋子里一会上这儿,一会上那儿,妨碍打扫屋子。大人说她,她还噘嘴。孩子冻得难受,一个劲儿喊冷。

“现在的孩子多可怜呀,成了我们这种茨冈生涯的牺牲品,小小年纪,就毫无怨言地同我们一起流浪。”日瓦戈医生这样想,嘴里却说道:

“啊,亲爱的,对不起。别缩着脖子。你是瞎说,撒娇吧。哪会冷,火炉全烧红了。”

“炉子也许暖和了,可我冷。”

“那你忍耐一下,卡坚卡!晚上我再把它烧得通红通红的。妈妈说还要给你好好洗个澡,听见了吧?现在先给你这个,接着啊。”他说着把米库利齐恩家的旧玩具从冰冷的贮藏室取来堆了一堆,有完整的有弄坏的,有小砖块有积木,有车厢有机车,有打成方格的、出了图的编了号的硬纸片——那是玩筹码和骰子时用的。

“你怎么这样呀,尤拉·安德烈耶维奇。”卡坚卡像个大人似的抱怨说。“这都是别人的。又是小孩子玩的。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可没过一分钟,她就在地毯中央舒舒服服坐好,各式各样的玩具在她手下全都变成了盖房的材料。卡坚卡用这些材料给从城里带来的玩具娃娃宁卡盖好一幢房子。这住房比起她随大人轮番借住的别家房舍,似乎还更合理,更能住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