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尾声(第2/4页)

“战争一爆发,它的现实的恐怖、现实的危险、现实的死的威胁,比起严酷统治人们的臆想,应该说更为有益,使人们松了口气,因为约束了僵化文字的魔力。

“不仅是你这种服劳役的人,后方和前线所有的人,都能比较自由地呼吸了。他们并且兴高采烈地怀着一种真正的幸福感,投入严酷斗争的洪炉;这既是致命的又是救命的洪炉。

“这场战争在几十年间革命的整个链条中,是一个特殊的环节。它使体现变革本质的那些直接原因,现在已经不再发生作用了。

“逐渐地产生了间接的结果,是果实的果实,后果的后果。在苦难中锻炼出来的性格,不再娇惯的耐力,英勇精神,准备承受前所未有的重大的殊死的斗争——这些都是神话般令人惊叹的品格,构成了一代人道德的精髓。

“这一发现使我充满了幸福感,尽管赫里斯季娜惨死,尽管我受过伤,尽管我们受了损失,尽管战争中付出了昂贵的血的代价。赫里斯季娜的献身精神,以及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帮助我经受住了赫里斯季娜牺牲的痛苦。

“在你这个可怜人遭受无数折磨的时候,我获释得到了自由。赫里斯季娜当时考入历史系,由于科研兴趣接近,分给我指导。早在这之前,第一次从集中营回来,她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出色的姑娘。你记得吗?尤拉在世的时候,我就讲到过她。这时她成了听我讲课的学生。

“那个时期,学生批判教员的做法刚刚流行起来。赫里斯季娜干得最来劲。只有老天爷知道,她为啥那么凶狠地整我。她的批评最顽强,气势汹汹,却很不公正,以致班上其他同学有时表示异议,站出来维护我。赫里斯季娜是个出色的幽默家。在墙报上,她尽情地嘲笑一个人,给那人起了假名,所有的人一下子全猜出是我。一次完全偶然的机会,使真相突然大白,这种根深蒂固的仇视,原来是一个伪装,掩盖着由来已久的牢固的青春的爱情。而我一向也对她抱有同样的倾心。

“四一年我俩度过了一个奇妙的夏季,正是战争第一年,在它爆发的前夕和刚宣战的日子里。有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其中包括她,那会儿住到了莫斯科郊外的别墅区里,也是我们部队后来驻扎的地方。他们是搞军训,组织市郊民兵队伍,赫里斯季娜练习跳伞,夜间在市区房顶反击德寇最初的轰炸。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我们两人建立起感情。我已说过,那时我俩举行了订婚礼。但不久因我开始调动,便分开了。后来再没见到她。

“等我们的战事出现了有利的转折,德军开始成百上千地投降,我在两次负伤两次住院之后,从高射炮部队调到司令部第七处;那里需要懂外语的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之后,坚持要求把你也调去。

“管理员丹尼娅十分了解赫里斯季娜。她俩在前线相识,成了好朋友。她讲了许多赫里斯季娜的情况。这个丹尼娅微笑的样子,是整个脸都在笑,就像尤拉似的,你注意到了吗?那时翘鼻子、高颧骨全看不出了,面庞变得俊俏可爱。这两人是一个类型,在我们这儿常常可以看到。”

“我知道你说的哪种人。恐怕是这样。我倒没注意。”

“丹尼娅的姓太难听了,叫什么乌夫列杰娃。这起码不像姓氏,是编造出来的。你说呢?”

“她自己解释过嘛。她是没人管的孩子,不知爹妈是谁。大概在俄罗斯中部某个地方,语言还比较干净地道,就叫她无父娃,意思是没有父亲。街上居民不懂这意思,又全凭耳朵记音,往往把人的姓名篡改了,于是叫成现在这个样子。”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夜宿切尔恩长谈之后不久,来到遭受严重破坏的卡拉切夫市。他俩追赶自己的军部,在这里遇上了这个军的一些后续部队,主力部队已经过去。

炎热的秋季里,已有一个多月一直是晴朗平和的天气。奥勒尔和勃良斯克之间的布雷恩地区,是个美好的地方。无云的蓝天下,肥沃的黑土在阳光下闪烁着咖啡的颜色。

一条笔直的中心大街穿过城市,同乡间大道联接起来。大街的一侧,屋倒房塌,被手雷炸成一堆堆瓦砾;果园也夷为平地,树木被掀起、炸裂、烧焦。另一侧则是一片荒地,也许从前城市未被毁坏时,盖的房屋就很少;这一侧火灾不重,弹痕也少,因为可烧可炸的东西屈指可数。

原来建筑较多的一侧,无家可归的居民在灰烬中转悠,翻掘,然后把从各处搜寻出的东西集中到一起。另一些人匆匆给自家挖地屋,削下一层层土皮,准备用草土盖屋顶。

对面房屋稀少的一侧,搭起了白色帐篷,摆着卡车和骑兵的带篷车,这是第二梯队的各种机关。还有脱离了师司令部的野战医院,各类车库、军需部门、粮库下属的各部分;它们走迷了路,乱成一团,正在互相寻找。从补充连来的瘦弱的半大孩子,戴着船形帽,背着沉重的灰色大衣卷;脸庞枯瘦,一片土色,闹痢疾拉得贫血。他们在这儿出恭,又在这儿凑合着坐下吃饭,然后睡一觉又继续西行。

这个一半被夷平的城市,远处埋有定时炸弹的地方,还在起火,还在爆炸。在果园里挖土的人们,不时停下活儿,因为感到了脚下大地的颤抖。他们直起腰,手撑着铁锹把,转过头去望那发生爆炸的地方;一看就停工休息很久。

在那里,掀到空中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像灰色的、黑色的、红砖色的、烟火缭绕的云彩,奔向高空,开始很似烟柱和喷泉,后来混成懒洋洋的沉重的一片。这些东西渐渐散开来,似乎成了帽缨,然后沉落到地面。挖土的人们重又干起活来。

在房屋稀少的一侧,有一块地方四周围了一圈树丛,中间几株老树把这片土地遮得严严实实。这块绿地和四周区别得一清二楚,像上了顶的一个独院,矗立在凉爽的暮色里。

就在这个地方,管理员丹尼娅同两三个战友,几个凑上来的同路人,还有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从清早就等一辆卡车。它是来接丹尼娅和连队托她带的物品的。东西分装在几个口袋里,在地上堆起一个小山。丹尼娅守护着口袋,一步也不离开。别人同样站在附近,害怕车来时错过了离开这里的机会。

他们已经等了五个多小时。人们无事可做,就听这个爱说话、见识广的姑娘滔滔不绝地讲话。她刚刚讲完自己见到日瓦戈少将的情形。

“当然喽。就是昨天。把我带到了将军那里。那是日瓦戈少将。他路过这里,了解赫里斯季娜的情况,问这问那的。要找亲眼见过她的证人。人们就提起我,说是她的朋友。他让人唤我去,我就去了,到了他那儿。这人一点都不可怕,和平常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吊眼角,黑脸膛。我把知道的全说了。他听完说谢谢你。又问我是哪里人,姓什么。我当然只能支支吾吾。有啥好显摆的?是个孤儿嘛。反正没啥好说的,你们想一想,除了教养院,就是到处流浪。他可不干,对我说,你全讲出来,别不好意思,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开始害怕,只是三言两语,后来越讲越多。他总是点头,我的胆也壮了。要说讲,我是有东西好讲的。你们要是听了不会相信的,非说我瞎编不成。他也是这样。我一讲完,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说,你看,这真是奇迹。这样吧,我现在没有时间。我没想到会听见这些情况。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这里还有些事要打听明白,还有些细节。说不定我还要当你的叔叔呢,收你做将军的侄女。还得送你去大学读书,随便上哪个学校,看你的愿望了。这都是真的。你们看这是多有趣的玩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