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尾声(第4/4页)

“她对他说:‘我的上帝呀,你还有啥不放心的。我倒愿意去取,可没这本事呀。我从上面给你举着灯照亮吧。你别怕,要不放心我让女儿一起跟你下去。’这就是说让我下去。

“我的上帝哟!亲爱的同志们,你们想一想,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滋味。我心想这下子完了。眼前一阵发黑,觉着身子要倒,腿站不直了。

“恶棍不是傻瓜,又朝我们斜眼一瞟,咧嘴笑了,说你别哄人,骗不了我。他看出来她不心疼我,一定不是亲骨肉,是别人的骨血,就一把抓起别嘉,一只手拉开铁环,掀开窖盖,口里说‘给我照亮’,就带着别嘉下了地窖。

“我想,玛尔法婶婶那时就疯了,什么都不明白了,失去了理智。那恶棍抓着别嘉刚下到窖里,她就把盖子啪的一声合严实上了锁,随后把一只挺重的木箱往窖盖上推,还冲我点头,意思是来帮我一把,我自己不行,太沉了。等把箱子挪过去,她自己往上一坐,傻呵呵地得意起来。她刚坐下,强盗就从里面说起话来,一边当当地敲地板,意思是说你趁早放我出去,要不我马上杀了你的别嘉。隔着厚木板,他的话也听不清,再说问题不在说什么。他厉声尖叫,比林子里野兽还可怕,想吓唬人。他嚷叫说你的别嘉马上就没命了。可她什么也不明白,坐在那里笑着冲我挤眼,像是说,管你怎么样,反正我坐在箱子上,钥匙在我手里。我对玛尔法婶婶这么说那么说,对着耳朵喊,从箱子上往下拽她,想把她推开。得把窖盖打开救出别嘉呀。可哪能办得到!我斗不过她呀!

“强盗一个劲儿敲地板,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坐在箱上转眼珠,全不理睬。

“这些年来我在生活里见识多了,受的罪也多了,可是上帝呀,从没那次的恐怖。今生今世,我永远忘不了别嘉可怜的叫声。他喊起来,在地窖里哀叫。那个恶魔把他活活掐死了。

“我想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一个是疯老婆子,一个是杀人的强盗。时间不停地过去。我刚想到这儿,就听窗外乌达叫起来,它还一直没卸套呢。是的,是马嘶的声音,乌达像是说,丹尼娅,咱们快去找好人来援助吧。我一看,天快亮了。我就想,谢谢你提醒,乌达!就这么办。你想得对,咱们就去。才这么一想,又听林子里像有人唤我:‘等等,别忙,丹尼娅。咱们再想个别的办法。’这么说在林子里我又不是一个人啦。一辆我熟悉的机车,从下面朝我拉了一次汽笛,好像是家里公鸡打了次鸣。我凭笛声能听出这辆机车来。它在纳戈尔错车站上总是点着火,人们叫它牵引车,是拖着货车上坡的。这趟列车却是混合编组,每夜都在这时通过。我一听,是这辆熟识的机车在唤我。听着心怦怦跳起来。我想,是不是我也像玛尔法婶婶一样发了疯,怎么各种活物各种车辆全和我用俄语讲话?

“自然,这会儿没工夫细琢磨了,列车已经接近,没时间再考虑。我抓起提灯,因为外面还没大亮,拼命往铁路跑,到了两条铁轨中间,举灯前后摇动。

“这就没什么说的了。我求火车停下来,幸亏它在风天开得慢。车停了,一个认识的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问话,问的什么听不清,风太大了。我对司机喊叫,有人攻击铁路岗哨,杀人抢劫,强盗到了我家,叔叔同志,救救人吧,需要紧急的救援。我正说着,货车厢里下来一个又一个红军战士。原来这是辆军车。红军下来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感到奇怪,为啥夜里在林中上坡的地方让火车停下来不走。

“他们知道了全部情况,从窖里把强盗拉了出来。强盗的声音变得比别嘉更细,说,饶我的命吧,大慈大悲的人们,别毙了我,以后不再干了。人们把他拖到枕木上,手脚捆在铁轨上,火车一过活活地轧死了,这叫民众判决。

“我没敢回屋里去取衣服,太可怕了。我求他们:叔叔们呀,带我上火车走吧。他们让我上了火车,就开车走了。我不想撒谎,后来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一起,走遍了家乡的土地和别的地方。童年遭受苦难之后,这时我可得到了自由,尝到了幸福。当然,也倒过不少霉,也有罪过。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了,下一次再给你们讲吧。当时一个铁路员工,下了火车进到守卫室里,收拾起公家的财物,安排了玛尔法婶婶的去处。据说她后来在疯人院里疯死了,另有人说她治好了病。”

听完这些,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在水坑旁久久地踱步,一声不响。过一会儿,卡车开到了,笨拙地从大路上拐进绿地。人们开始往车上装口袋。戈尔东说道:

“你明白了吗?这个管理员丹尼娅是谁?”

“啊,当然!”

“叶夫格拉夫·日瓦戈会关心她的。”戈尔东稍一停顿又说,“历史上已经有几次是这样。理想的崇高的构思,结果成了粗糙的实在的东西。希腊这样变成了罗马,俄国启蒙主义这样变成了俄国革命。你读一读勃洛克写的诗《我们是俄国可怕年代的产儿》,立刻会看出两个时代的差异。勃洛克说这话的时候,应该作为转义、象征意义来理解。产儿并非儿童,而是子孙、后代、知识分子。可怕也不是指恐怖,是指天命、默示的意思;这两者是不同的东西。如今呢?所有象征意义都变成了字面意义:产儿就是孩子,可怕就是恐怖。区别就在这里。”

一晃过了五年或十年。在一个平静的夏季傍晚,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两人又坐到一起。那是在一个高处,窗子大开,临窗可以俯瞰一望无边的莫斯科晚景。他俩翻着叶夫格拉夫编辑的日瓦戈创作集。他们读过不止一次,有一半作品能够背诵了。两人读着,交换几句看法,就陷入了沉思。读过一半时,天全黑下来,字迹已难辨认,只好点着电灯。

莫斯科展现在眼下和远处,这是作者日瓦戈出生长大的城市,他的一半生命同莫斯科联系在一起。现在他们两人觉得,莫斯科已不是这些事件的发生地,而是这部作品集里的主人公。他俩在这个晚上捧读这部创作集,并且读到了作品的尾声。

尽管战后人们期望的清醒和解放,并未如人们想象地与胜利同来,但战后这些年间,自由的预兆却总是清晰可辨,构成了这些年唯一的历史内涵。

日见苍老的一对好友,临窗眺望,感到这种心灵的自由已经来临;就在这天傍晚,未来似乎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下面的大街上;他俩自己也迈入了这个未来,从此将处于这个未来之中。面对这个神圣的城市,面对整个大地,面对直到今晚参与了这一历史的人们及其子女,不由得产生出一种幸福动人的宁静感。这种宁静感渗透到一切之中,生发一种无声的幸福的音乐,在周围广为散播。握在他俩手中的这本书,仿佛洞悉这一切,并对他们的这种感情给予支持和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