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与散文(第3/9页)

“斜边长度的平方——”当你离开药店时,帕克先生的声音就会从之前停下来的地方继续响起,他的女儿会坐在那里,悲伤地嚼着她的口香糖。

将我所知道的布鲁克林与曼哈顿做比较,就好比将一位安逸又闲适的乳娘与比她聪明得多又神经过敏的妹妹进行对比一样。此处的事与物都运转得比别处要慢许多(在绝大部分主干道上,汽车仍旧在吱吱嘎嘎地慢慢行进),此处有一种恪守传统的感觉。

布鲁克林的历史并不如它表现出来的令人倍感敬意的品质一般激动人心。在上世纪中叶,很多抱持自由主义观点的知识分子居住在此,布鲁克林同时也是废奴主义运动的温床。沃尔特·惠特曼在《布鲁克林每日鹰报》工作,直到他那篇反奴隶制社论葬送了他的这份职业。亨利·瓦得·毕奇尔[69]曾在老普利茅斯教堂里不厌其烦地规劝世人。塔列朗[70]于流亡北美之际,曾居住在富尔顿大街上,每日在榆树林荫道下谨慎地散步。惠蒂尔[71]则常常待在老胡柏[72]的家里。

我到这里来后,认识的第一个布鲁克林本地人是在我屋子里做了些活儿的电工。他是个活泼年轻的意大利裔,有张热情机灵的脸,懂得在干活儿时用一种听起来很舒服陶醉的方式哼唱歌剧咏叹调。在我来的第三天,他为我工作时带来一瓶家酿的、晶晶亮的葡萄酒,因为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前一天晚上刚刚降生。酒是酸酿,饮起来很爽口,酒至半酣,电工邀请我去参加一周之后在布鲁克林另一侧他家里举办的小晚宴——就在羊头湾那边。聚会真算是千载难逢,那位六十年前从意大利过来的老祖父也在这儿。晚上,这位老人在海湾里钓鳗鱼,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整天躺在后院里的一架推车里晒太阳。他长着一张富有魅力的、仿佛萨堤尔[73]一般的脸,他抱着初生婴儿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好像他每天都要抱着很多婴儿走来走去似的。

“他长得非常难看,这个小东西,”他不停说着,“但毫无疑问,他将会很聪明伶俐。聪明伶俐,以及——非常难看。”

聚会的食物相当丰盛,健康的意大利美食——菠萝伏洛干酪、萨拉米香肠和酥皮点心,更多的是红酒。整个晚上,亲戚和邻居们如流水般在屋子内外穿梭不停。这个家族在靠近海湾的同一所房子里住了足足三代,祖父有很多年没有离开过布鲁克林了。

布鲁克林的这片区域一直都有海的感觉。在海边的街道上,空气里有新鲜的、粗犷的气味,天上飞着很多海鸥。我所知道的最为华美的街道之一,自布鲁克林大桥与海军船坞之间伸展开来。在凌晨三点,当城市的其余部分变得寂静黑暗时,你突然来到一个小小区域,会发现这里充满了活力,差不多跟乡村集市一样热闹。这儿是沙街,是靠港的水手们打发夜晚时光的地方。在夜晚的任何时间,沙街都有惹人兴奋的事儿发生。脸上晒得黝黑的水手们在人行道上搂着女孩招摇过市。酒吧里面人山人海,载歌载舞,没有勾兑的烈酒价格低廉。

这些沙街的酒吧也有它们自己独特的传统。你在那里找到的有些女人,是这条街上充满活力的、贵族家的老寡妇,有着诸如“女公爵”或者“玛丽号潜艇”这样的花名。“玛丽号潜艇”的每一颗牙齿都是用黄金打造的,她的微笑于是看来富贵又满足。她和其余这些老客人都受到极大的尊敬。她们有一张固定的水手伙伴名单,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桑给巴尔岛的水手都认识她们。她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名望,不会费尽心思像年轻些的女孩子们那样去跳舞或者调情,而是舒服地坐在屋子正中织着毛衣,同时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保持着敏锐观察的眼神。在某一间酒吧里,有一个小个头驼子,每晚都得意扬扬、大摇大摆地来,人人都对他宠爱有加,招待他免费的酒水,酒吧主人都好像把他当作吉祥物似的。在水手之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当他们将要死去的时候,他们希望能去沙街。

切割开布鲁克林商业与金融中心的是富尔顿大街。这条街上可以找到成打的旧货店和古玩店,对于喜欢二手物品和传世古物的人而言,这里可算是相当激动人心的。我在这些地方买了我大部分的家具,到了这里几乎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么这儿可算是淘物的天堂了,很多东西价廉物美——老式的带雕塑的餐具柜,考究的穿衣镜,漂亮的餐桌转盘,以及许许多多只要付其他地方一半价钱就能买到的奇怪东西。这些商店有一种冷清的、没有生气的氛围,店主全是些不能信任的家伙。

帮我搞到大部分东西的那位女士名叫凯特小姐。她黑瘦,忧郁,非常畏寒。当你走进那家旧货店,很可能会发现她正撑在后屋里一方小煤炉子上面烤火。她每晚都躺在一张维多利亚式绿色天鹅绒长椅上,身披波斯毯睡觉。她的脸蛋是我所能记住的最美丽和最肮脏的之一。

凯特小姐的对街有一家竞争者,她常常跟对家店主在价钱上激烈争吵。即使如此,她仍一直将他归为“一位高贵的人”[74],曾经有一次,当他因为经营失败,没钱付租金而将被赶出店时,凯特小姐为他提供了现金。

“凯特小姐是个好女人,”那位竞争者对我说,“但她就是不喜欢给自己洗澡。她每年只沐浴一次,那是在夏天的时候。我觉得她大概是布鲁克林最脏的女人了。”他说这些的时候,语调里丝毫不带有嘲讽之意,倒不如说有不少莫可名状的得意。这是我最喜欢的、关于布鲁克林的事儿之一。每个人都不希望跟别人完全相像。

我们打了条幅——我们也是和平主义者

现在是一九四一年夏季,我正在帮一位朋友收拾行李。我的朋友名叫麦克,住在我那间屋子隔着大厅正对面的一个房间里。在下午的晚些时候,如果天气良好,城市上方的天空浅灰泛蓝,我们就常常在屋顶相见。

麦克会靠着一根烟囱坐,常常带着本书,因为在办公时间结束后,他会去纽约大学上夜校课。苏加几乎总会跟他一起,待在楼顶,它的脑袋枕在他的一侧膝盖上。苏加是一条很小、很聪明的犬,常常过分强调待人的礼节。此刻,当我们正收拾行李时,苏加坐在房间角落里,间或哀鸣一声,微微打着颤,因为它知道,某些它并不明白的事情正在发生。我们收拾东西,是因为麦克申请做志愿兵,并且被顺利录取了,他就要去参加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