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与散文(第4/9页)

房间处于极度混乱之中——地板上有书,衣服,还有留声机唱片。散落四方的旧报纸上,有那些彩色的、黑白的、关于毁灭的头条,以及那些关于废墟的题注。麦克很快地清理着他的所有物,对物品的去留毫不犹豫。很多东西都必须留下来。

麦克二十三岁,个子矮小结实,红色头发。他有张长满雀斑的脸,现在的表情相当阴沉,愁眉不展,因为刚刚拔掉了一颗智齿,正不由自主地用舌头舔舐着嘴里那个疼痛的空洞。在我们用盛着细刨花的板条箱装唱片,拿钉子钉住那些装书的箱子时,心里都在为离别和由此带来的巨大变化而焦灼着。

我们大声说出来的很少一些话语,不过是心中所思所想的残片。我们的冥想,大概也是顺着如此的轨迹。我们的背景相似,在既不富裕也不贫困的家庭中,我们拥有众所周知的有生活保障的童年,享有正规教育,并被允许去探求及肯定我们自身内在的精神价值。简而言之,我们作为美国人而成长起来。我们有很多事情去思索,很多事情去记忆,也有不少的遗憾。

“不过,这为什么花了我这么长时间呢?嗯?”麦克说,“守在收音机前面,谈天,谈天。无所事事。为什么?回答我这个问题。”

苏加顺着他的声音望过来。麦克养了它六年了。他在家吃饭时,它就正对着他的餐桌坐着,也吃着他所吃的东西——早餐鸡蛋、胡萝卜,任何东西。每当他给它一些特别美味时,他就将那好吃的凑近它的鼻子,而它会用一种很漂亮的方式伸出它的右爪,那姿势介乎向主人乞要与向仆人祝福之间。

但是,麦克现在完全不在意苏加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一种美德之为美德,只有在它确实带来了良好事情的情况下才成立。一旦它被作为一种弱点、一种为邪恶开道的工具而受人利用时……”

麦克把一件运动衫揉成团,扔到角落里的一堆衣服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确实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是和平主义者。在我们的青春期以及我们的青年时代,我们对将要打仗根本就没有概念。战争是邪恶的。上一次世界大战在我们的记忆中根本就未曾存在过,但是我们却听说和阅读过关于它的一切。我们童年时代的英雄不是战士,而是伟大的冒险家。

譬如伯德[75],譬如林德伯格[76]——我觉得他棒极了,并且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他棒极了。但那是在一九二七年,恍若隔世。

而后就是高中。我的高中跟美国千百所高中毫无区别。每个星期四,我们学习一门叫“当今时事”的课程。我的老师斗志昂扬、热情洋溢地向我们灌输战争的恐怖之处。她其实大可不必那么担忧,因为我们天生有着和平主义者的观点。

相比她在班上讲过的东西,我倒更记得这位老师的各种肢体语言与怪癖——在阐明重点时,她用一支铅笔敲自己的头顶;在被激怒时,她取下眼镜,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球,嘴里不停地“啧啧!啧啧!啧啧”。当她这副样子出现时,总是引起咯咯笑声,这时她就会把眼镜戴回去,然后面带愤恨地环顾四周。

一场裁军会议——国际联盟[77]。德意志帝国新成立了一个政党,由一个叫作希特勒的人领导。所有这些都没太多意义。每个人都知道,绝不可能再有另一场战争了。哪个国家还会再挑起那样一件事情呢?即使未来这件事情发生的话,为什么将会在欧洲?一张张美国人的脸庞,绝不会再在欧洲的泥塘子里面腐烂。

“他们说了实话。他们是对的。”麦克说道,我抬头看着他。他仍旧在给书籍打包,在这些书中有《K连》[78]《永别了,武器》《战争之路》以及《巨大的房间》[79]。在我们的青春期中,一切关于过去战争的痛苦与毁灭的制高点,最终都已被表达。这些书对我们的影响不能被夸大。麦克按照书的大小将它们分门别类,堆积起来。

“他们是正确的,但只在他们的时代。他们不会意识到有些东西甚至比战争更加糟糕。你知道的,对吗?”

“是的。”我回答道。

现在书被装到箱子里了,麦克也停下来歇口气。他走到药品柜那儿,张大他的嘴,在烂掉的牙龈上涂抹碘酒。然后他在一只还没打好包的箱子上坐下,双拳支撑住额头,他的脸色潮红,不停地出汗。

“听着!”麦克突然说,“你还记得一九三五年五月吗?你是否能想起那么久以前发生的事?”

苏加抬头看他,他没有给它什么回应,它深深地叹了口气,肋骨都突了出来,然后低下头来,枕在爪子上。

“那年五一节时是我在大学的第一年,我还是一个学生俱乐部的成员。我们在阅兵场内游行,我当时举着一方巨大的标语,上面写着:‘反对战争和法西斯’。一切事情非黑即白。战争是邪恶的,法西斯是邪恶的——它们之间可以画上等号。我们从来都没有料想到,我们将不得不在它们之间做出选择。”

“那一年,他们也在德国举行了游行,”我很快地应道,“但是他们游行的标语没得选。”

“是呀,”麦克说,“他们同时也在游行。”

麦克开始叠他那套不错的西装,以便放进旅行袋里。“是西班牙,”他说,“是西班牙使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醒过来的。”

“那是第一回合,我们输掉了第一回合。在那之后,我们被迫陷入了怀柔政策,时间太长,以至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放弃了。我们并没有造成这场战争,为什么不得不陷到这场战争中去呢?我为什么要问你?让我们就在这儿这么坐下来,喝着潘趣酒,看看会发生些什么。或许地球那一边的野蛮兽类压根就不会注意到,我们也进到这个擂台上来了。”

他刚刚说的话里多少有些真相。过去的这一年有种怪异的、摇摆不定的特征。闪电战[80]——欧洲的溃败——收音机中的葬礼进行曲,预示着每一场新的陷落——残骸的前身,曾经是所谓的“民主政治”。我们身在美国,不能一下子领会到其中的全部奥妙。我们时刻准备着,准备为民主政治的改善而战,而为民主政治而战则意味着它本身不再是一场卑劣的战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