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使命(第2/8页)

他到蒙特坡去问候了前任音乐导师,后者不但曾在年轻时到玛丽费尔斯作客,并且还在那里研究过本笃会的音乐,因而向约瑟询问了那里的种种情形。约瑟感到这位老人好像比以前谦退了一些,但较之上次碰面,似乎却又坚强、愉快了一些。他以前的那种倦容消失了;这倒不是他离职之后变得更加年轻了,而是看来显得比较俊俏且更有精神了。使得克尼克大感意外的是,他不但问起了修道院中那架古老的风琴和那几柜音乐手稿,同时也问到了院中的圣乐合唱队,甚至还问起园中那棵巨树是否依然无恙,但他对于克尼克在那里所做的工作,在那里所讲的珠戏课程,乃至此次回来休假的意图,却无一点好奇之心。不过,在他继续他的行程之前,这位老人却也给了他一个颇有价值的暗示。“我曾风闻,”他半带打趣地说,“你已成了一位外交人员。那虽不是一种很好的职业,但我们的人对你似乎还很称心。这句话的意思随你怎么解释都行。不过,约瑟,假设这个职业不是你的永久志趣的话,那你就得警惕一点了。我想他们想要以此来笼络你哩!善作自卫吧,你有权利如此做……不要,不要问我;到此为止,问我也是枉然。不久你就会看出苗头的。”

约瑟听罢这个警告,犹如芒刺在背,不免有些惶恐,但他对返回华尔兹尔一事,仍然感到快乐异常。在他看来,华尔兹尔不仅是他的家园而已,也是人间最美的地方,不过,若非它已变得更可爱、更有趣的话,那就是他回来之后已经有了新锐的眼力,而这双眼睛不但可以用以观察此处大门、塔楼、树木以及河流,而且亦可用以欣赏这儿的庭院、厅堂,以及熟悉的面孔。在此休假期间,他感到他对华尔兹尔、对教会组织,以及珠戏精神的领纳大大地提高了。此系这个已经变得成熟而又智慧得多的返乡游子的感恩之情。他将华尔兹尔和卡斯达里作了一番热烈的赞颂后,对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说道:“我感到我以前在这里的岁月好像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一般,虽然十分幸福,但总是不知不觉。现在我感到我已觉醒了,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实实在在地看到每一样东西了。想想看,在外两年的时间,可以磨利一个人的眼光。”

他享受他这个假期,就如它是一种延长的佳节似的。他的最大乐趣在于与选手学园的天才同道玩弄和讨论玻璃珠戏,在于探望老朋友,在于浸淫于华尔兹尔这个地方的精神气息(the genius loci)之中。这种飞扬的快乐之感一直高涨着,直至他第一次晋见珠戏导师,才达到它的顶点;自那以后,他的这种欢欣里面便混入惶恐之感了。

珠戏导师所问的问题,较克尼克预期的为少。他几乎没有提及初级珠戏课程的教学和音乐档案的研究工作。与此相反的是,说到约可伯斯神父的地方,不但总是听之不厌,而且不时回述到这位学者,对于约瑟所述的有关此人的点点滴滴,无不表示热烈的兴趣。约瑟从这位导师所表现的高度友善得到一个结论:他们对他本人及其在本笃会所担任的任务,悉皆满意,非常满意。他的这个结论由杜布瓦先生的举止加以证实了。约瑟辞别汤玛斯导师之后,后者立刻要他去见杜布瓦先生。杜布瓦才一见他,便笑着说:“你做了一件漂亮的工作。”接着又补充说道:“当初我反对派你去那修道院,自然是我的本能判断错误了。你不但赢得了院长的欢心,同时还得到了约可伯斯神父的好感,使他对卡斯达里更加有利,这真是一大功劳——一件大于任何人敢于指望的功劳。”

两天之后,汤玛斯导师邀请约瑟与杜布瓦和华尔兹尔英才学校校长齐宾敦的继任人一道用餐。餐后交谈时,最高委员会的另外两位成员——新任音乐导师和教会组织档案室主任——不约而同地先后来到。其中一位将约瑟拉到贵客室做了一次长谈。此次邀宴首度公开将克尼克推入高职候选人的内圈之中,同时也在他本人与一般珠戏英才成员之间建立了一道隔墙,而这正是克尼克目前最为敏感的一类事情。

就目前而言,他所得到的,是为期四周的假期和住宿学区宾馆的公务证明。虽然,他还没有奉派任何职务,甚至连报告都还没要他做,但显而易见的,他仍在他的上级观察之下。因为,他刚出去拜访了几个地方,一次到科柏汉,一次到希尔兰,一次到远东学院——这些地方的高级官员马上就邀他吃饭。实在说来,他在这几个星期中,不但结识了教会组织的全部委员,同时还会见了大部分的科系导师和主任。若非此等高官的邀请和见面,他这几次外出可说是又恢复了自由研究时代的逍遥自在了。他开始减少这些交际性的拜访,主要是为了德古拉略斯——因为他对这些有碍他俩共处的事情极为敏感——同时也为了玻璃珠戏,因为他急欲参加最近举行的几次练习,借以考考他对新近问题的应对能力。就以此点而言,德古拉略斯正是他的宝贵助手。

他的另一位好友费罗蒙蒂,已经加入新任音乐导师的麾下,但在这段期间,约瑟只能见他两次。他发现他正在努力工作,从事于一项重要的音乐研究,探究希腊音乐在巴尔干半岛各国舞蹈和民谣之中所以历久不衰的原因。费罗蒙蒂将他所得的最新发现告诉了他的这位好友。他正在探究18世纪末叶那个时期,发现那个时期的巴洛克音乐开始逐渐没落,但也从斯拉夫民间音乐之中吸取了新的材料。

虽然如此,但在华尔兹尔,克尼克仍将他的大部分假日用在玻璃珠戏方向。他与佛瑞滋·德古拉略斯一起研究珠戏导师在过去两个学期为进修班举行的一次私下研习会而由佛瑞滋笔录的讲词。阔别两年之后,克尼克如今又重拿起全副精神投入了这个高尚的珠戏世界之中,它对他的吸力就像音乐对他的魔力一样,似乎与他结了不解之缘,几乎热到难分难舍的程度。

直到他的假期即将结束的最后几天,珠戏导师才来提及约瑟在玛丽费尔斯的任务及其在不久的未来即将担任的另一项工作。起初,他以随意闲聊的方式侃侃而谈,但不久之后,他就改变说话的口气,以认真而又恳切的态度,将由委员会所设想、而大部分导师,乃至杜布瓦先生都认为非常重要的一个计划,告诉了约瑟:卡斯达里在罗马教廷设立一个永久性的常驻代表。汤玛斯导师以他那种真诚而又文雅的神气解释说,消弭罗马教廷与教会组织之间的古来隔阂这个历史时刻已经来到了,或者,不论怎么说,就要来到了。毫无疑问,在未来的危机中,它们两个应该面对共同的敌人,担负共同的命运,因此,亦应成为自然的盟友。毕竟说来,目前的局面就已很难维持了,适当地说,已经不成体统了。这两大势力在世间的历史任务,在于保存和促进精神文化,并推进世界和平。如果各自为政,互如路人的话,那就要两败俱伤,一事无成了。罗马教会挨过了几次大战的震撼,渡过了难关重重的危难,虽然受了严重的损失,但总算得到了更新的净化,而俗世的艺术和科学中心却遭遇了普遍的文化衰落。这个教会组织和卡斯达里理想,系从它们的废墟中崛升而起。为了这个原因,因为它的年高德劭,承认罗马教会的优越性,不但应当,而且适当。她是年纪较长,较有成就,且曾在较多和较大的风暴之中受过考验。就目前而言,问题在于唤醒罗马天主教徒深切体认这两大势力之间的亲属关系,及其在未来一切危机中相互依存的重要性。(说到这里,克尼克心想:“噢,原来他们要派我到罗马去了,也许是永远的了。”一想到前任音乐导师的警告,禁不住在心里摆起了防御的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