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使命(第4/8页)

约瑟用以回报约可伯斯神父的办法,是向他引介卡斯达里的历史和组织,以及奠立玻璃珠戏的主要观念。这个引介工作紧接在他自己所开的金石学与史料研究课程之后,学生由此一变而成老师,而这位可敬的老师则成了一个用功听讲的弟子,有时也成为一位吹毛求疵的批判家兼质询者。这位可敬的神父,对整个卡斯达里的心智一直抱持着存疑的态度,持续了好一阵子。他看不出它的里面含有什么真正的宗教情致,因此他怀疑它有培养他所正视的人类善良的能力——尽管克尼克本人就是卡斯达里教育精神之下培养出来的一个最佳产品,而这正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听了克尼克的现身说法很久之后,他虽已有了一种转变,并且还准备推动卡斯达里与罗马的亲善关系,但他的这种疑惑就是没法完全消除。在克尼克当时匆匆草就的笔记簿中,就有很多显著的范例。下面所录,就是其中的一个——

约可伯斯神父:“你们卡斯达里人都是大学者和美学家。你们测度一首古诗中母音的轻重,并将所得的公式与某个行星的轨道公式关联起来。那虽是一种有趣的玩意,但只是一种游戏而已。而你们那种无上的奥秘和象征——玻璃珠戏——也只是一种游戏而已。我承认你们在努力尝试抬举这种漂亮的游戏,使它变成与某种圣礼相类的事情,或者,至少是使其成为一种软化的工具。然而,圣礼圣事不是这一类的努力所可得而生出的。游戏就是游戏,总不会成为别的东西。”

约瑟:“敬爱的神父,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缺乏神学的基础?”

约可伯斯神父:“省了吧,说到神学,还是不谈为妙。你们距离那个还远得很哩。你们至少要有几样简单的根基才行,例如,一种与人相关的学问,一种关于人类的真实学说和真正知识。你们不知人,既不明白人里面的兽性,更不晓得他之作为神的形象。你们只晓得卡斯达里人,一种特殊的产品,一种稀有的种族,一种难得的品种实验。”

不用说,对于克尼克而言,这自然是一种好运当头的事情,因为他与这位神父共同研究讨论,不但使他的视野作了最大的扩展,同时也使他有了绝佳的机会,让他争取神父对卡斯达里的好感,进而让他相信与教廷结盟的好处,借以完成上级交代他的任务。这种情况对于他的意图实在太有利了,以致不久使他开始感到了良心的不安。每当他与神父面对而坐或在院中踱步时,他就想到这位老人那样恳切地为他牺牲时间,而他却对他暗怀鬼胎,将他当作一个政治阴谋的对象加以征服,因而感到羞愧交加,乃至感到自己的卑下、不配。在这种情形之下,克尼克自然无法永久沉默下去,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当他正在思量如何向这位老人吐露真情时,后者竟棋先一着,在他之前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我亲爱的朋友,”一天,他若无其事地对克尼克说道,“我们果真踏上了交流之道,不但非常愉快,并且,我也希望,获益匪浅。教学相长,这两种活动一直是我爱做的事情,如今已在我们两个互相切磋的当中结成了一种新的融合,对我而言,这事来得可谓正逢其时,因为我已开始进入老境,正愁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养老办法。因此,就我本人而言,我是这次交流的受益者。至于你们,我的朋友,尤其是你所代表出使和要服务的那些人,是否也如他们所希望的一样从这件事情得到好处,我就没有这么确定了。为了避免将来的失望,澄清我们之间的关系,请容许我这个老人提出一个问题。不用说,我有时会想到你逗留敝院的事由,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快事。直到最近,这也就是说,直到你休假的时候,你和在我们当中的意旨,在我看来,即连你自己似乎也不甚了解。我的观察对么?”

“对。”

“好。从你休假回来后,这个情况就变了。你对你处身此地的事由不再像以前那样困惑或焦虑了。你已明白你来到此地的事由了。我说对了?好,那我没有估错。那么,我对这个事由的猜想也没有弄错了。你负有一种外交性的任务,而这个任务所涉及的,既非我们这个修道院,也不是敝院的院长,而是我。如你所知,你的秘密所剩已经无几了。为了将这种情况弄个清楚,我要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要求你将这个秘密的其余部分完全告诉我。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克尼克听了,不觉吓了一跳,立即站起身来,带着近乎惊恐的神情,尴尬地面对约可伯斯神父,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说对了,”他终于叫道,“你先发制人,你以先说使我蒙羞,但也因此减轻了我的负担。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怎样将你我如此迅速建立的这个关系澄清一下。可以保住面子的一件事是:我的请求指教和两人的协议,是我休假以前敲定的事。否则的话,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我的外交工作,而我们的研究亦只是一种借口了。”

老人友善地说道:“我只是想促使你我的关系向前推前一步。你不必为你的动机纯洁提出证明。假如我早先着鞭,促使你似乎亦望成真的事情加速实现,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等到克尼克将他的任务性质说出之后,老人评述道:“你在卡斯达里的上级并非真正出色的外交家,但也不很差劲,总算能够知时达变。你的任务我会尽力考虑,而我的决定如何,部分在于你能否将卡斯达里的制度和理想做一个良好的解释,以使它们让我看来似乎还能言之成理。就让我们为这件事情全力以赴吧!”他见克尼克仍然有点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现出垂头丧气的神情,于是发出一阵激励的笑声,说道:“如果你高兴,不妨也将我这种举措视为一堂课程。我们是两个外交家,而外交家的交道总是一种战斗——不论形式上多么友好,都是如此,就我们这场战斗而言,我暂时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我已失去了制人机先的权利。你所知道的东西胜过于我。现在,均势已经恢复了。这盘棋走得非常成功,故而也是决定胜负的时候了。”

克尼克觉得,争取约可伯斯神父同意卡斯达里当局的结交计划,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比这更为重要的,似乎是尽其可能地尽量多向这位神父学习,并为他自己所担任的角色,将这位博学多闻且有势力的老人作为卡斯达里的一位可靠向导,加以服事。克尼克的许多友人以及其后的许多门人,之所以像羡慕杰出人物一样羡慕他,不仅是因为这些人有伟大的心灵和精神,同时也因为他们生来就有似乎极好的运气,生来就受到命运的似乎极好的提升。比较渺小的人物可在比较伟大的人物身上见到许多东西,而约瑟·克尼克给了每一个观察者的印象,则是不同寻常的出色,快速无比的腾达,并且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们自然禁不住要说他生逢其时,说他非常幸运。不过,我们既不想以理性论的方式或从道德论的观点来解释这种“幸运”,也不想将它解释为某些外在境遇的偶然结果或某种特殊美德的特别报偿。运气与理性或德性皆无关系可说;性质上它与魔术颇为相近,在人类历史中,属于某种比较原始,比较年轻的阶段。傻人行大运,系得天仙的恩赐和诸神的眷顾,故而也就不是理性所可研究的对象,也就不是传记所可分析的题材;此种人物是一种象征,经常超出个人和历史所划的范围之外。话虽如此,但也有些杰出人物与“幸运”结了不解之缘——尽管那种幸运只在这样的一种事实:他们本身和与其才能相当的任务,恰好在历史和传记的平面上面交会了;他们生逢其时,既不过早,亦不过迟。克尼克似乎就是此类幸运儿当中的一个。他的一生,至少是他的大部生平,就给人这种万事如意,福自天降的印象。对于他的生平的这一面,我们既不想一口否定,也不想加以巧饰。尤甚于此的是,我们只能用传记的手法从理性的观点加以解说,但这不是我们的办法,因为这在卡斯达里,既不合适,亦不容许;这也就是说,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们对于极端个人、极其隐私、跟健康与疾病相关的问题,对于活力和自信的波动与曲线,就得作近乎毫无限制的讨论了。我们非常清楚,任何这类的传记手法——这不是我们所能办到的办法——都可在克尼克的“幸运”与不幸之间求得一种十足的平衡;但是,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们对于他的为人及其生平所作的描写,就变得虚假不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