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十 月亮

清冷月光下,犬吠狼嚎,淤泥中有物在爬行

暗巷尽头有着光,脚步声跟在身后,越来越近。跟着,跟着。接着,一阵令人心脏停跳的恐慌抓住他的肩膀。

“……大概十五分钟前吧,你让我把你叫醒,先生。”是列车员在摇晃着他。

斯坦坐起身,脉搏还在砰砰直跳,仿佛身上的绳索被猛地解开。在晨光下,他坐看原野飞驰而过,努力想稳住呼吸,摆脱噩梦。

这座城看起来小一些,街道窄些,低档些,建筑也要脏一些。新的电气招牌还暗着,广场里的七叶树看上去同样阴暗。土地变老的速度没有人造物那样快。随着时间推移,法院的圆顶绿了,墙壁也灰暗了。

斯坦顿·卡尔里斯缓缓走过广场,进入官邸酒店,伍兹老头正在钥匙架后面的皮革沙发上睡觉。斯坦顿敲了敲柜台,他这才醒来,眨了眨眼。他忍不住观察这个耸着肩膀、长着冰冷蓝眼睛的男人。卡尔里斯牧师在登记册上签名时,他不知道是否有人还能认出他。这都快十七年了。

坐在最好的房间里,斯坦看着窗外的法院广场,城镇正在醒来。他让服务员拿了一盘培根鸡蛋,现在正一边慢慢享用,一边看着广场。

马斯顿药店开门了,男孩出来把一桶灰色的水倒进了下水道。斯坦在想,这个桶会不会还是当年自己用过的那一个呢?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药店里,是高中暑假实习。这孩子那会儿还没出生吧。

他毕竟还是回来了。他一整天都可以在镇子里晃悠,看看老地方,然后搭夜班火车回去,再也不用来伍兹老头身旁。

卡尔里斯牧师又倒了一杯咖啡,在银壶抛光的表面上看着自己的脸。太阳穴处的毛发比较稀疏,长了个“美人尖”,大家都说显得俊俏。下巴比较饱满。肩膀宽阔,围着进口花呢。粉色衬衫,袖扣是用蛋白石耳环改的。还有黑色针织领带。他们只记得一个穿着卡其布长裤、皮夹克的孩子,在货运列车的水箱后面等着。

十七年了。斯坦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么远。

老头活着还是死了,结婚了没有,得了病没有,血管爆了没有,这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再转悠一圈,今晚就彻底远走高飞。”斯坦边说边披上了大衣,然后拿起帽子和手套,上了楼梯。楼梯整体是木质的,有点年岁,都发黑了,台阶上嵌着大理石。他在酒店阳台上停歇了片刻,从箱子里取出一根香烟,迎着十月秋风点亮了打火机。

在晨光下,七叶树的叶子如金雨一般,飘落在公园的草坪上。现在是冬天,草坪上的喷泉已经关了。喷泉中央是一个斑驳的青铜男孩雕像,在铜伞下抬头笑看不再喷水的喷头。

斯坦沿着公园南侧拐进大街。梅尔玩具大卖场收购了旁边的铺面,比以前更大了。橱窗里摆着用橡皮筋做动力的航模套件、机械拖拉机。看起来像长款红内衣的运动服,配玩具手枪。玩具也更新换代了。

拉法特糖果厨房还没开,不过橱窗的金属托盘里还放着金灿灿的太妃糖,糖上压着花瓣形的杏仁片。拉法特太妃糖是圣诞节吃的,不是秋天。不过在打败奇尔德斯少年队的那年秋天,他带了一整袋去比赛现场。

秋风席卷街道,店铺招牌在头顶吱嘎作响。秋天比以前冷了,冬雪却没有以前深了。

站在镇子边缘,斯坦看着起伏的乡野。山脊那边原来有一家农场的。现在要么被烧掉,要么被拆掉了。米尔斯森林在山顶那边,走过去太远了。再走一遍又能如何呢?她大概早就死了。没关系。老人都是要死的。

斯坦在想,他坐出城的公交车能不能赶上夜班火车?还是买一堆杂志回酒店看。中午已经过了,不过天还很长。

一条小街道带他走上了熟悉的路。到处都是空地,原来有房子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张着大嘴的地下室。

不知不觉,学校已经近在眼前。附近房屋大多是方形的砖楼,而在几名了不起的校董主持下,校舍别具一格。它是一座灰色的石质建筑,配铰链窗户,就像大学预科学校或英文书院一样。草坪依然翠绿,而拱门上的青藤已经现出红色。

那是一个六月的凉爽傍晚。斯坦身着蓝衣白裤,翻领上别着一朵康乃馨,坐在平台上看着观众,喇叭在耳边不住发出声响。他的父亲在观众中间,大约十排的位置。一个人。其他人都是成双成对,似乎只有他父亲独自一人。

“……埃德温·布斯剧本朗读优秀奖,斯坦顿·卡尔里斯。”

现在,他站在观众面前,但是鼓掌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充耳不闻。肋骨下激荡着愉悦感。人们把眼睛聚焦在他身上,将他抬升,摆脱了整晚压在身上的阴暗虚空。接着,他转过身,突然听到了掌声,也看到了父亲。父亲正用力地鼓掌,忽而向左看,忽而向右看,陶醉于其他人的掌声。

“出租车!”斯坦看见那辆旧豪车朝自己开过来,朝它招手。司机是阿布·扬哈斯本得,直到斯坦报上地址才认出他。

“啊,你是查理·卡尔里斯家的小子,对吧?有一阵子没见你了。”

“十六年——快十七年了。”

“真的?家乡这些年变化可大了。我听说你干牧师了,是这样吗?”

“算是吧。主要是演讲。”

他们开下车道,驶入熟悉的街道。午后的阳光把枫叶照得通红。

“我一直以为你干演艺的呢。我还记得你在共济会大厅演的节目呢。你把多纳根警长的手表借来,假装要把它砸了。他那时的表情可真有意思。不过,我估计你过一阵子就烦了吧。我家儿子很会变戏法,成天给人寄东西。好了,咱们到了。我听说查理最近身子骨很不好。上个礼拜又恶化了。”

房子看起来又小又破,侧边有一段木梯,木梯上是通往阁楼的门。庭院荒凉,有几块都秃了。当年的大枫树也砍了;吉普的小窝还在,却只剩下方形的壳子。大地遗忘的速度没那么快。

应门的敦实女人满头白发,嘴角带着愠怒。是克拉拉·卡朋特,她现在怎么长成大水缸了!

“你好,卡朋特夫人?”

“卡尔里斯夫人。哎呀。”她的表情放下了戒备。“你肯定是斯坦·卡尔里斯吧。快进来。你爸老跟我念叨你要来,一个钟头十次不止。”她压低声音说:“他现在一点也不好,我跟他说他得躺在床上,他不听。没准你能劝他歇歇。他那个心脏啊,你也知道。”她朝楼上喊道:“查理,有客人啦。”接着又对斯坦说:“你还记得楼上什么样吧。主卧。我马上过去。”

楼梯,中心柱。透过双开门能看到壁炉台上奇怪的尖嘴壶。金属壁炉拿布盖着。墙纸换了,大厅上方看着也有了变化,但他并没有停下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