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十 月亮(第2/3页)

老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膝上盖着一条针织的阿富汗毛毯。脸上和脖子上都布满皱纹。目光阴郁,略带讶异之色。

“斯坦顿?”查理·卡尔里斯双手抓着扶手,想动弹,却是白费劲。“斯坦顿,过来呀,让我好好看看。天哪,你——你和以前一个样,儿子。就是长开了。你——你看起来挺好的,儿子。”

斯坦想要过去,但肩膀感到了重压,死一般的重压,让他膝盖都在颤抖。生命力似乎正从他身上流失,流到地毯上,流到脚下。他在窗户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向后靠着,大呼了一口气,努力抵抗排山倒海的倦意。

“我不知道你跟克拉拉结婚了。”斯坦最后说道,同时拿了根香烟点上。他给父亲递上一根,后者摇了摇头。

“大夫让我最多一天一根。是啊,你走以后,我当了一阵子鳏夫。我——我一直想着能听到你的消息,然后就告诉你。克拉拉是个好女人。有你妈的信吗?”

他的双唇感到疲惫,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没。一直没有。”

“果然。她大概觉得咱爷俩没意思了。现在怎么说来着,魅力?辛西娅要的就是它。魅力。就算她真找到了,现在估计也不剩什么了。”他嘴角现出苦笑。“好了,跟我说说你吧,斯坦。我早就跟克拉拉说,你肯定会回来的。我说,我们是有分歧,但你肯定忙着闯天下呢。我说,只要我跟你讲自己身体的情况,你肯定就回来。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我跟大夫说了,这个月就回公司上班。真的好多了。我听说你现在传福音,斯坦?克拉拉有一天在广播里听到了,她说的。那时我才知道该往哪儿发电报。”

卡尔里斯把翘着的腿放下,把烟灰弹到一盆蕨类植物上。“我主要干演讲。不过,我确实有牧师证书。”

老卡尔里斯的脸亮了起来。“我真是高兴极了,这比我这个月在《周日时报》看到的消息都让我高兴,你信我,儿子。你是从神学院上来的?儿子,我当时为什么让你走?你当时看不清楚,不过你知道的。你老是耍那些无聊的魔术。你终于不搞那些了,我很高兴。都是你妈把你带到坑里的,给你买了那套玩意。我现在都没忘。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教派的呢。”

卡尔里斯牧师闭上了双眼。在他听来,自己的声音平淡极了。“不是那种富裕的大教会。叫联合通灵协会,宗旨是宣讲灵魂不灭,已经进入更高位面的灵魂能够与人间沟通的学说。”

“你是说,你是个通灵师?你相信死者能够回来?”

斯坦勉强笑了笑,目光溜到了天花板上,墙上的裂缝正好显出老人面容的轮廓。窗外,太阳已经西斜,夜色即将降临,但还得过一会儿。他又开始讲了。

“我不是来说服你皈依的,爸爸。我的信仰坚定,许多人也和我有同样的看法。但我此来绝非说客。”

父亲沉吟半晌,喉头不安地往下咽。他的头不由自主、有节奏地来回晃悠,幅度大约一英寸,频率很快。这是衰弱的标志。“好吧,信仰自由。我对通灵不太感冒。不过你信了就好。本地房地产不行了,儿子。即使年岁小点,我也不干了。镇子要死了。我一直在劝说市政改良委员会搞点项目,开放务实,招商引资。可他们就是不听。房产一路走低——啊,这是克拉拉。都该吃晚饭了。咱们谈了很久啊。”

“我洗洗就下楼。”斯坦说。倦意的重负——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把它放下,那就像脖子上的重物一样。

在大厅里,他朝左转去找门把手。一阵寒意袭来:他发现面前是一面光滑的墙,壁纸都贴上了。阁楼的门不见了!他低头看见墙底下有一级台阶。原来如此——外面的楼梯是干这个用的啊。阁楼现在租出去了,跟房屋的其他部分隔开,里面住着陌生人,头上是倾斜的屋顶,中间是砖砌的烟囱。铁床、丝被、樟脑、丝绸、木料的味道,还有小窗户下面密密麻麻的枫叶,透过去能看到教堂草坪上的告示板。这座房子也要死了。

斯坦关上并锁好浴室门,发现洗手池的水龙头没变,虽然墙已经变了颜色。地上的瓷砖图案看起来怪怪的,他当年就发现有不成整片的,还想数来着。老式高脚浴缸;大理石面的洗手台,带有老式的桃花心木抽屉;圆盒剃须镜架,爸爸当年放剃刀、水杯、肥皂和磨刀石的地方。

斯坦在想,浴缸塞子拔出来的时候,是否还会发出高亢的漩涡声——就像妈妈当年洗完澡、独自唱歌时那样。他想起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那天,母亲双手把他抱到楼上,裙子前面沾满了血。她根本不在乎裙子脏了。她用波纹纸板给他做了护腿,就像丛林探险家一样,一只护腿上血迹斑斑。医生把额头缝好之后,母亲帮他脱了衣服,小心地把纸板护腿也摘下来了,然后放在洗手台的大理石面上。护腿在上面放了挺长时间,血迹后来都黑了。最后还是詹妮给扔了——她说怪吓人的。

要是他们能在一起多待几年,要是母亲不那样关心这座镇子,要是爸爸一直像临死前这样衰弱而友善,要是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也许,斯坦还会爱着他,而现在只剩下了怀旧。旧物正在消散,很快就会彻底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把肩膀放松。我可不能忘了问问老头教堂的事,该放手的时候怎么把教堂脱手。不过,现在谈天堂来信教会似乎太偏了。老头正滑进一个无底的黑洞,永远没有尽头。我们都在朝洞的边缘爬行,有些在慢慢前进,有的则堪堪没有掉下,就像他一样。然后呢?就像子弹带出的气流一样,永不回还。吉普早就死了,甚至在记忆中也死了,只有一个人记着它。那个人死后,吉普也就永远被遗忘了。老头死掉,埋到地里,斯坦也就可以忘掉他了。

吉普从来不知道是被什么砸到的。他们说,兽医把氯仿倒在布上,然后倒进盒子里,就这样。

但是,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车库工作台的腿上——斯坦放学回家时,绳子已经被割断了。如果他们不想要吉普了,又干吗把它拴起来呢?不,不是他们。只有他。吉普的窝里有链子,要绳子做什么?

老天啊,让我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吧。但是,那个叫他“儿子”的声音拴住了他。房子在吞噬他。他们还把阁楼门封上了。没有路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让他精心排演的仪态再也绷不住了。机智、笑容、令人沉醉的凝视,都不见了。在曾经熟悉的旧屋中,他被困住了,毫无力气。

他回来,是因为爸爸要死了,妈妈走了,枫树砍了,当年吉普狗窝所在的院落依然可见;还有光滑木柱上的剃须架,还在原来的位置,还是那么光滑,闻起来还有剃须泡的香味;还有磨剃刀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