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十 月亮(第3/3页)

带子挂在铜钩上,和以前一样,一条光滑的黑色皮带,上了油,闪着光。

夜晚到了。月光下,地板上的金属条和工作台都染上了银色,老虎钳的铁棒和装钉子螺丝的敞口咖啡罐闪闪发光。混凝土地面显出清冷的蓝色,阴影里似乎隐藏着恐惧和羞耻。

“把裤子脱了。”

羞耻后面还要加一个词:裸体。

斯坦匆忙解开裤带,然后停住了几分之一秒。

“赶紧的。快脱了。”

裤子掉到脚踝的高度,他跑不了,只能承受。“现在哈腰。”肩上的一只手把他压到月光下,暴露出自己裸体的样子。斯坦看到磨剃刀的带子扬起,于是抱紧了自己。疼痛一波波袭来,他头疼欲裂,禁不住咬住嘴唇,一口气吸满。他把嘴顶到膝盖上,免得被邻居听到。月光仿佛模糊的泪晕。带子打到赤裸的屁股上时,他是先听到脆响,然后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太阳已经落山了,那根绳子还绑在工作台的腿上,散发着汽油和机油的混合味道。

查理·卡尔里斯在楼下摆弄着餐巾,接着双手抓紧抛光的扶手,坐进椅子里。“见鬼,克拉拉,你觉得那小子在上面干什么呢?哎呀,你来了,儿子。快坐下。”

查理抬头看着走进餐厅的人,固然年老气短,也倒抽了一口气。是斯坦。跟几分钟前的样子差不多。也许是脸洗净了,头发也沾了些水。但是,双肩有点异样。老查理迎上儿子的眼神时,发现他从没见过这样犀利的蓝色眼眸,就像冰封的池塘一样坚硬。

斯坦顿大师拉出一把椅子,迅速而优雅地坐下,利落地抖开餐巾。卡尔里斯夫人端上一盘鸡肉。米饭和肉汁上桌后,查理说道:“坐下吧,克拉拉。别忙前忙后了。斯坦要做谢饭祷告了。”

卡尔里斯用手理理头发,做了个深呼吸,洪亮地说道:

“万能的神,我们天上的父,感谢你使我们安享你的赏赐。我们来到世上时深陷罪孽,内心被罪感染黑。我们知晓,我们必被你宏大的宽恕洗为雪白。”

父亲用血管凸出的手揉了揉眼睛。

“主看顾着麻雀的坠落,也会用手掌托着我们,直到最后,此世与彼世。”

克拉拉皱了皱眉,可能是迷惑不解,也可能是怕鸡肉凉了。

“……以圣子,我们的救主,基督耶稣之名,我们请求这餐饭。阿门。”

老人说了声“阿门”,接着对妻子虚弱地一笑。“克拉拉,不管是什么教派,我们的儿子终于口呼圣名,自己也当了讲道人,总归值得骄傲。把饭递给斯坦吧。”

克拉拉拿饭时嘴也不闲着。她先简述了过去十六年来本地的情况,全都是夏天热、冬天冷、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一类。

斯坦很快吃完,又要了一份。最后,他把盘子推开,点了根烟,盯着克拉拉·卡朋特·卡尔里斯看了有一分钟,漫长的一分钟。他的蓝色眼眸富有穿透力,让她想到了齐整衣服外面套着的围裙。

“亲爱的朋友,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之哀悼的死者其实是永远不会逝去的。”

在斯坦睿智的目光下,她开始傻笑,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双手。“怎么,斯坦,我——我一直相信的。不过,我觉得这种事情只能亲身去感受。我一直没有太注意。我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我是说天堂。”

卡尔里斯牧师用餐巾擦了擦嘴,喝了口水。“灵魂会一直延续到审判日,我亲眼见过不可思议的证据。解脱者的灵魂就在我们周围,每时每刻。我们经常痛苦地说:‘我要是能再次跟他说话,感受他双手的触摸,那该有多好啊。’”

卡尔里斯老两口看起来颇为尴尬,他们互相看着,然后都默默无声地低头喝了一小口咖啡。

斯坦继续柔和地说道。“是的。这是可以做到的,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实。就在现在,解脱者的灵魂就在我们周围,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依然看着克拉拉,接着放低声音。“我感觉身边就有一位。清晰,连续,想要与我们沟通。”

他父亲脸上显出狡黠的笑容。

“它生前深爱着我。但它不是人类。”

他们盯着他。

“渺小,卑微,但散发着忠实、忠诚的光。我相信是吉普,我以前养的狗。”查尔斯·卡尔里斯之前身体前倾,双臂撑在桌布上,现在却直起身来,嘴角周围的皱纹更深刻、更苦涩了。

“儿子,你可不能信啊!这是渎神!你不是认真的吧——狗能和人一样拥有灵魂?”

斯坦微微一笑:“我说过了,我不是来让你皈依的,父亲。只有走入灵魂生活的存在才能做到。但是,我已经与吉普沟通过了。当然,不是通过语言,吉普不会说话。而是通过自然的感应。这座房子里充盈着它的存在。它跟我开口了,想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斯坦专注地看着父亲,注意到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他用手盖上双眼,窥视到父亲的双手放在桌布上时,他开始了:

“是关于它最后的日子。我还记得,我放学回家时,你说已经叫兽医用氯仿把吉普麻醉了。但是,这里面有矛盾。我感应到了另一种情形……”

老人萎缩的手腕上,脉搏开始剧烈跳动。

“吉普想要告诉我……等等……车库!”

父亲双手握拳。

“是的……我眼前看得清晰。吉普被绑在绳子上,绳子系在车库工作台的腿上。我看见有东西在一起一落……怒气冲冲……越来越快。”

地板上传来叉子哗啦啦的响声,于是斯坦抬起了头。老人面如死灰,不住摇着头,努力想说话。“不。不,儿子,别说了。”

“就是那天——母亲离开的那天。跟马克·汉弗瑞走了。你回家,看到她留下的字条。吉普挡了你的道,你必须找什么发泄自己的情绪。如果我在家,那就是我了。不过最后是吉普,它死了。”

老卡尔里斯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只手揪住衬衫衣领。斯坦转过身,身形略微摇晃,僵直地穿过门走进起居室,又穿过起居室进入大厅。取下衣帽时,他的双臂感到麻木沉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克拉拉从瓶子里倒出胶囊,端着一杯水;父亲痛苦地把药吞了下去。

月亮照亮了通往阳台的水泥台阶,阳台上的草参差不齐。下到街上时,他感到双腿僵硬。夜深了,月光穿过头顶的枫叶,撒下深沉的树影。他刚离开的房子里传来一名老男人虚弱的呼喊。

在斑驳的银色月光下,卡尔里斯牧师停住脚步,抬头看着满月。清冷凄凉,令人心痛。一件死物,俯瞰着将死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