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十二 星(第2/4页)

方尖碑矗立在春夜里,都是黑色的。没有云彩,只有一颗恒星。不,那是行星。金星。向地球眨着眼睛,仿佛在传递着宇宙的讯号。他稍微挪了挪头,直到这颗冰冷、明亮的行星似乎放在石柱的铜顶上方。一辆车在公园里穿行,车灯朝方尖碑方向照过来,上面的象形文字霎时间呈现在阴影里,接着光就消失了。王名圈,对死者的赞美,献给死神的咒语,还有对波光粼粼、神秘定期涨落、有无数个入海口、向北流过文明古国的那条大河的祈祷。它当年真的神秘吗?他思索着。在阿拉伯人将它占据、一寸一寸地测量大金字塔的甬道、希望借此预测未来之前。

春风搅动了她的秀发,散开的发梢拂过他的脸庞。他将面颊贴上去,用另一只手指着天上的行星,在石塔尖顶闪烁的行星。她点了点头,没说话。无助感再次涌上心头,那种触碰她时的无力感,那种哀求感。她给了他两次,就像递给他白兰地一样,只是观察他的反应。在精灵般的面庞之外,在笃定的双眼之外,她还有呼吸,还有供给血液的小心脏,在她的翘乳之下。但手指下是蜘蛛网。森林中的蜘蛛网,碰触到脸庞,接着在手指下消失了。

红唇的热度在他口中升腾,却在内心的涌动和回忆的纠缠中变得酸涩。接着,他把脸转开,看着她的脸。起风了,她别致的鼻孔颤动着,就像动物一样嗅着春天的气息。她是动物吗?或许一切神秘不过如此?她是一只柔顺的金毛小猫吗?只有在玩够了,想要独处时才会把利爪收起。但是,她的大脑永远在运转着,在眼睛背后从不停歇——动物是绝没有这种器官的;又或许,这是一种超动物的征兆,一个再过几个世纪才会出现在地球上的新物种?她是不是大自然从过去伸向现在的一个触手,预示着千年后人类的形象?

这颗大脑降服了他,让他服下只能用毫克言语来度量的微末狂喜,她嘴角抽动,灰色眼眸中欲望一闪而过,随即重新蒙上了诡秘。这颗大脑似乎永远存在,用一条比蛛丝还要细的、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金线拴着他。它把电流传入他的头脑,冰冷地责难他,惩罚他。它把他抛入无助的苦痛,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用暖流为他带回生气,拉扯着他跌跌撞撞地在空中穿行,让他来到雪山之巅,俯瞰着无数平原在眼前展开,城市的伟力,生活的道路。这一切都是他的,会是他的,将是他的,直到金线崩断,把哀嚎着的他送回恐惧的黑暗深渊。

风越来越冷了,两人于是站起身来。他点了烟,给她一根,绕着方尖碑行走,缓缓经过博物馆后侧未完工的空白墙面,紧贴公园的边缘,黑暗中只有往上城去的公交亮着孤灯。

他拉起她的手,放进自己上衣的口袋里。他们走着,这只手温暖还有点湿润,几乎散发出一种微咸带甜的味道,带着麝香的气息,这是心灵的舌头所体味到的。转瞬之间,它又变了,变得刺骨,仿佛是死人的手在口袋里,就像是他以前制作的、安在手杖末端的橡胶假手。里面是碎冰,放在一位虔诚信徒的无神论丈夫脸上。

现在,孤寂感在他内心滋长,就像癌症,就像长着一千条触须的蠕虫,在他的神经中奔驰,在他的心肌上爬行,把他的双臂绑在一起,把他的大脑用绳索捆住挤压,挤进他的后腰,扭曲着肌肉,让他在求而不得、欲而不敢中疼痛不已。它冲上天空,双手紧握的假高潮,汹涌而来的羞耻感,内里就带着敌意,因羞耻而感到羞耻。

两人停下脚步,他朝着树下的无背长椅走去。街灯下的新绿那么娇嫩,让人不禁心碎。春风如同少女一样,轻缓温柔地为大地带来翠意,而他们自己,还有这座可恨的死城早已逝去。他低头看着她空洞的面庞,如同一个水晶球,只能反射窗户上的光。他心里想着,一切都会逝去的,永远。

他被一股冲动攫住:这么多年来,他原来一直在向死亡冲刺。他紧紧抱住她,用劫后新生的猛劲把她压在自己身上。她任由他抱着。他将面颊在柔顺的秀发上摩擦,听到自己喉咙下面发出低声哀鸣。接着,她挣脱出来,站起身,亲了他一口,再次上路。他跟在女人身后几步的位置,接着冲上来又握住了她的手,坚定而有力。两人的手温柔地扣在一起,但只有一瞬。她的手马上抽回,插进外衣兜里,大步流星地向前,烟云越过她的肩膀往后飘,为风带来了香甜的气息。

她走路时双脚是平行的,仿佛在旁边有缝的小路上行走似的。虽然足蹬高跟鞋,但她的脚踝从不曾摇摆。她穿着炮铜色的长袜,鞋扣是用刀片钢做的。

两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朝他们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在旁边倚着树的墙边前后追逐,穿行于马路两侧,因为大半夜还能出来玩而兴奋不已。一个男孩嘴里骂着脏话,推了同伴一把,后者就踉跄地朝莉莉丝跌去。她如同半空中放下的小猫一样转身让开,小孩扑到煤渣上,双手在地上攥起黑灰。就在斯坦回头看的时候,他坐了起来,突然松开拳头朝推他的人撒了出去。小孩都这么闹,不知轻重,直到有一方受伤,然后又打了起来。推两下就不玩了,过一分钟还是好朋友。老天呀,为什么要长大,长成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女人,要权力,要金钱,要爱情,走到台前,卖弄把戏,周旋于经纪人之间,还要被打——?

天色已晚,路灯渐稀,城市的躁动已经舒缓下来。春天来了,消瘦挺拔的白杨围在林间空地四周,手掌放在草丘上——我怎么能忘呢?他的眼睛模糊了,感觉嘴巴也闭紧了。等他反应过来,莉莉丝已经挎住他的手臂,带着他朝大道对面自己的公寓走去。她在那里施展属于自己的魔法,里面的锁柜里藏着无数秘密。她在那里告诉人们,如果第二天他们想要喝酒,想要砸东西,想要用安眠药自杀,想要骚扰酒吧女仆,不管想做什么,那时他们应该怎么办。他们内心充满恐惧,于是花每小时二十五美元来找她指点迷津。她会告诉你可以做,你要继续做,你可以想着做;或者告诉你怎样不去想它,去做同样好或者同样坏的其他事情,让你好受些,或者只是为了让你有些事可做。

他们在她家门前停下。她转向他,平静地笑着告诉他,他今晚不能来,她今晚不需要他,不想要他,不想要他亲吻她,不想要他跪在她身旁亲吻她,不想要他的任何一切;只想知道当他今晚想要他,想要他亲吻她,想要他跪在她身旁亲吻她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对她做这些事情,按照她的要求,按照她要求的时间,按照她要求的方式。因为她可以要任何人来做,让他来只是因为她想要,不是因为她能做得比其他任何人更好。虽然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任何人,他不想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她想要的任何时候都能占有他。因为这就是她,她要在一切事情上被服从。因为她手中牵着赋予他生命电流的金线,她眼睛后面是固定着电流大小的可变电阻器,她可以让他饿死干死冻死,只要她想,这就是他陷入的境地。这没什么关系,因为只要金线的一端还嵌在他的大脑中,他就能够呼吸生存行动,变得像她希望得那样好。因为她将电流顺着导线传给了他,让他好,让他活,甚至让他与莫莉做爱。当他再也不想要她的时候,当她哀求自己告诉他的时候,趁她还没有年老色衰,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赶紧找个新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