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第2/5页)

走到门前,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股可怕的晕眩笼罩而来,仿佛我站在深渊边缘。从捡起螺贝开始,我的心脏就跳得太猛太急,如今仿佛快要迸裂。昏晕和死亡的怖惧涌向我,但女孩残忍地用猎枪戳戳我屁股,强迫我走进一处乡间宅邸式的大厅,深色地板沾有污渍,一张波斯地毯,一座詹姆斯一世时代式五斗柜上放了个古董钵,一切都很完整,但一切仿佛都多年,很多年,没人碰过。一道阳光随我们闯进屋,照见窒闷室内一团迷蒙飞舞的尘埃。每个角落的线条都被蛛网柔化,勤奋蜘蛛在东倒西歪的家具间也织起纤细蕾丝的几何图形。屋内满是潮湿腐朽的甜郁气味,又冷又暗。前门在我们身后合上,但没关紧,我们走上虫蛀的橡木台阶,最前面是我,然后是她,然后是狗,爪子喀啦喀啦踏在光秃木板上。

起初我以为楼梯两侧也结了蛛网,但后来便发现沿着楼梯内侧向下延伸的花纹并非来自蜘蛛,尽管颜色相同,但这网有种明确的模式,更像是网状细工编织,就是高级妓女用来做睡衣外衫的那种羽毛般飘飘轻纱。这段织物是一条没完没了的纱巾的一部分,就在我眼前以慢如植物的速度缓缓朝楼下大厅伸展,在楼梯间平台上堆了细薄轻盈的一码又一码。我听见喀、喀、喀的单调声响,是一对棒针在近处织打;一扇房门像前门那样开了条小缝,纱巾就从门缝中一点一点挤出,像条纤弱的蛇。

女孩用枪托示意我闪一边去,稳稳敲了敲门。

房里有人干咳几声,然后说:“请进。”

那声音柔和,窸窣,不加强调,几乎没有顿挫,缥缈,带着微微香气,就像古老的蕾丝手帕,多年前与干燥香花一起放进抽屉,从此被人遗忘。

女孩把我先推进门,近距离之下,她皮肤的恶臭令我鼻孔颤动。房间很大,半是起居室半是卧室,因为里面的住户不良于行。她,他,它——不管那屋主是谁,是什么——躺在一张老式藤编轮椅上,旁边是一座有裂纹的大理石壁炉,浮凸着垂坠装饰和丘比特。白皙手指长得不像话,像教堂圣坛上的蜡烛白而半透明,这纤纤十指就是那令人迷惑的纱巾的源头,握着两根骨质棒针动个不停。

轻飘织物占满了地板上没铺地毯的部分,有些地方还堆得高如编织者不良于行的膝盖,在房里蔓延许多许多码,甚至许多许多英里。我小心翼翼穿过,跨越,用脚尖将它轻轻挪开,走到女孩用枪示意我去的位置,在藤编轮椅对面的恳求者的位置。躺在藤椅上那人下巴和嘴的轮廓充满帝王尊贵,有种骄傲而忧伤的气息,像阴雨国度的国王。她一边侧面是美丽女子,另一边侧面是美丽男子。我们的语言缺乏适当词汇来指称这种难以辨别、无法定义的生灵,但是,尽管她并未自承任何性别,我仍称她为“她”,因为她穿着女性服装,一件色如蛛网的宽松蕾丝睡衣,除非她也像蜘蛛那样自己纺线并织成衣物。她的头发也与手中织物相同颜色、相同缥缈的质地,仿佛自行在周遭空气中飘动;她的眼睑和深陷眼眶都贴满厚厚银色亮片,闪动水底般奇异的、仿佛被淹没又仿佛能淹没一切的光,照亮整个房间,穿透满是油污、半掩着藤蔓的窗扇。壁炉对面墙上挂着一面其大无比的镜子,镶着缺损的镀金框,反射那通灵的光芒并更添其奇异,仿佛这镜子就像月亮,在反射光线的同时也拥有那光线。

镜子以感人的忠实复制整间房里的一切:壁炉,贴着绿色复叶条纹脏污白壁纸的墙,每一件乏人闻问的镀金家具。我真高兴看见自己没有因这段遭遇而变样!虽然我的粗呢旧西装沾了草汁,手杖也没了——掉在树林里没捡回来,但我看来有如倒映在森林水塘而非涂银的玻璃里,因为这镜子表面就像毫无波动的水面或水银,仿佛是一大团固定住的液体,被某种颠倒的重力变成这样。说到重力,又让我想起那螺贝的骇人重量,此刻狗已将螺贝放在阴阳人脚边,她手中的编织一刻不曾停,只用涂了银霜的美丽脚趾轻轻挪碰它,愁苦之情使她的脸非常女性。

“就那么小小一针!我只漏了那么小小一针!”她悲叹道,带着狂喜般的悔憾低头注视手中的织物。

“起码它没掉在外面太久。”女孩说,军乐般的声音铮然回荡;悲悯是她音乐中永不会出现的小调装饰音。“被他找到了!”

她的枪朝我比了比。阴阳人看向我,那双太大的眼睛朦胧静滞,毫无光亮。

“你知道这贝壳从哪里来的吗?”她以严肃有礼的口气问我。

我摇头。

“从‘丰饶之海’来的。你知不知道那在哪里?”

“在月亮表面。”我回答,声音在自己耳中听来粗哑无文。

“啊,”她说,“月亮,极化光芒的表面。你的答案既对也错。那是模棱两可的地方。丰饶之海是个颠倒的系统,因为那里每样东西都跟这贝壳一样死透。”

“他在树林里找到的。”女孩说。

“把它放回原处吧,安娜。”阴阳人说。她有一种纤弱但绝对的权威感。“免得造成伤害。”

女孩弯腰捡起螺贝,仔细打量镜子,朝镜中一点瞄准,似乎那在她看来是螺贝的合理标的。我看她举起手臂将螺贝抛向镜子,也看见她镜中的手臂举起螺贝抛向镜外。然后双重的螺贝抛出,房中除了棒针喀喀编织之外阒然无声,只有她将螺贝抛进镜子而她的倒影将螺贝抛出镜外。螺贝与自身倒影相遇那一瞬,立刻消失无踪。

阴阳人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侄女名叫安娜,”她对我说,“因为她往这儿往那儿都行。我自己也是,不过我并不只是单纯的回文。”

她对我诡秘一笑,动动肩膀,身上的蕾丝睡衣滑下,露出柔软苍白的乳房,乳头是深沉的粉红,带有覆盆子浆果那种齿状纹路。然后她稍稍移动胯下,露出男性的标示,粗鲁的红紫色阳具歇息着,显得凶恶野蛮。

“她,”安娜说,“往这儿往那儿都行,尽管她完全不能动。她的力量与她的无能正好对等,因为两者都是绝对的。”

但她姨低头看着自己那柔软武器,轻声说:“并不是绝对的绝对,亲爱的。能,是无能的潜能,因此是相对的。不确切,所以是中介。”

说着,她以双手前臂不甚利落地摩挲赤裸乳房——她不停编织,所以手臂无法自由移动。两人对看,大笑起来,笑声在我脑中插进恐惧的冰柱,我不知该往哪里逃。

“是这样,我们必须除去你。”阴阳人说。“你知道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