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第4/5页)

她手的碰触让我心充满狂野寂寞。

她以另一只手打开房门。我对那扇门畏惧万分,因为挂着镜子的这房间是我在这未知世界的唯一所知,因此也是唯一安全之处。而此刻对我露出难解微笑的安娜在这世界行动自如,仿佛她便是春分的化身,在此处与彼处间奇异地变换交替,不像她不良于行的姨无法移动;除非那永远静止的状况其实意味她移动的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见,于是迟滞的眼睛便把那速度当做了不动。

但当那扇门打开,在这个世界或任何世界都不曾上过油的平凡无奇铁铰链发出吱嘎声响,我只看见安娜先前带我上楼、现在带我下楼的那道阶梯,纱巾仍蜿蜒延伸到大厅,空气也一如先前阴湿。只有楼梯的线条稍有改变,光线由颠倒的光谱组成。

蛛网像白色火焰形成的结构,相较于我先前上楼时改变如此微小,我只有靠记忆才能察觉那些几何工程全都成为反向。于是我们穿过蜘蛛为我们搭建的虚渺拱门,走到室外,但空气并没有令我困惑的头脑为之一清,因为这空气质地浓实如水,无法穿透,声响或气味也无从传递。要穿透这液态沉默必须使出全力,全神贯注,因为镜子此端的重力不属于地面,而属于空气。了解这世界物理法则的安娜以某种刻意不推动的方式朝我施加否定压力,我便惊异地发现自己仿佛被人从后狠狠推了一把移动起来,沿着小径朝园门而去,两旁花朵自头上的黑色天空滤出无以言传的色彩,那些色彩只能用反转的语言描述,若说出口就永远无法了解。但那些色彩简直独立于植物形体之外,像炽亮光晕随便停留在雨伞般展开的花瓣上,花瓣薄硬一如兔子的肩胛骨,因为这些花全都钙化,毫无生命。这座珊瑚花园里无一植物有所知觉,一切都经历了死亡之海的改变。

黑色天空毫无距离远近的维度,不是笼罩在我们头上,而像是贴在我们身后那栋半毁古屋的平扁线条之后;那屋宛如沉船载有奇特货物,一个女性男子或雄性女人手持棒针在眼睛可见的沉默中编织不停。是的,眼睛可见的沉默:浓密液态的大气并不将声响传达为声响,而是变成蚀刻在其内部的不规则抽象动能,因此进入那陌生树林,那充满恶意和无可稍减的黑暗的矿物国度后,听黑鸫鸣叫就等于看某个点在一块潮解玻璃中移动。我看见这些声响,因为我眼睛接收的光线已不同于镜子彼端照在我心跳胸口上的光,尽管如今安娜将我移动穿过横向重力的这片树林正是我初听见她歌声的地方。此时此刻我无法告诉你——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语言能形容——那座对反树林和甜美的六月白日多么奇怪,两者都有系统地否定了本身的另一面。

安娜必定仍以某种反转的方式持枪威胁着我,因为是她的推力让我移动,我们继续前进一如来时——但现在安娜走在我前面,枪托抵着空无,而她那只魔宠这回打前锋,颜色雪白,睾丸也不见踪影。在镜子此端,公狗都是母狗,反之亦然。

我看见化石草木丛中的野蒜、羊角芹、毛茛和雏菊,全都变成鲜活夺目却无以名状的颜色,毫不动弹一如没有深度的大理石雕。但野玫瑰的芬芳像一串风铃在耳中作响,因为香气在我的鼓膜上振动一如我自己的脉搏跳动,但尽管气味已变成一种声音,却无法像声音那样传送。就算要我的命,我也想不清哪个世界是哪个,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与原先那片树林在时空中是并存的,事实上是那片树林的另一极端,却又一点也不像那片树林,或这片树林,在镜中会呈现的倒影。

我眼睛愈习惯黑暗,就愈觉得这些石化植物毫不熟悉。我发现这整个地方都遭到硬生生入侵,充满了,是的,螺贝,巨大的螺贝,庞然空洞的螺贝,仿佛走在海底城市的废墟。这些色彩清凉浅淡的巨贝如今散发着幽魂般陌生微光,一只只堆叠起来戏仿树林的景致,除非其实是树林在戏仿它们。每一只螺贝的旋纹都是反向,每一只都像先前诱惑我的那只螺贝沉重如死、充满超自然的震荡。安娜以一种我立即能解的无声语言告诉我,这片改头换面、如今只丰饶于形变的树林,就是——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丰饶之海。她暴力的臭味震耳欲聋。

然后她再度开口歌唱,我看见无声黑暗的火焰燃烧,一如《诸神的黄昏》中的华海拉殿。她唱出火葬柴堆,天鹅之歌,死亡本身,接着猎枪一扫,逼我跪倒在地,动手撕开我的衣服,狗在一旁看。歌曲在四周闷烧,空气的重量像棺材盖沉沉压下,加上黏稠的大气,使我动弹不得,就算知道该怎么防御也无法自卫;很快她就把可怜兮兮的我按倒在一堆螺贝上,双腿岔开,长裤拉到膝盖。她微笑,但我分辨不出那微笑的意思。在镜子此端,微笑完全无法暗示意图或情绪,而我不认为她打算对我做什么好事,当她解开粗糙皮带脱下牛仔裤。

她双臂如刀切分空气,扑在我身上像掷环套上木桩。我尖叫,叫声飞散空中,像游乐园里喷射水流上的乒乓球。她强暴我,也许在这个系统里,她的枪让她有权力这么做。

我在她的蹂躏下吼叫,咒骂,但四周的螺贝毫无共振,我只发出一团团光线。她强暴我,凌辱我,造成我极大的身心痛苦。在她肉体的侵略下,我的存在逐渐漏失,自我在痛楚中消减。她苗条的下身如活塞上下戳动,仿佛她是把铁锤,正在将我冶炼成肉体与精神之外的某种物质。我知道这种可怕欢悦来自肆无忌惮的放恣,她已经点燃我的火葬柴堆,现在就要杀死我。她不知疲累地往复挤榨我的生殖器,我愤恨万分,双拳只能无助挥打脑后的空气,却惊讶地看见她神色渐变、脸上出现淤血,尽管我的手离她远远的。她是个勇敢顽强的女孩,挨了打却肏我肏得更凶,激烈一如塞尔柱土耳其人攻陷君士坦丁堡。我知道若不立刻采取行动,就毫无希望了。

她的枪靠着螺贝立在一旁,我朝反方向伸手,抓到枪,在她的跨骑下朝黑色天空开了一枪。子弹在平板天空上打出一个整齐的圆形空洞,但没有任何光线或声音穿透那洞漏入。我射出了一个没有品质的洞,但安娜发出撕裂般的尖叫,在树林表面造成一条歪扭不平的疤痕,她往后倒去,身体略为抽搐。狗朝我狺狺怒视,模样非常吓人,正要扑向我喉咙,我迅速以同样的反向方式射杀了他。现在我自由了,接下来只需回到镜前,回到世界的右手边,但我仍以松松的手势紧抓住枪,因为镜子还有一个看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