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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她的美丽青春如此焕发,

将死亡歌唱,还歌唱不朽的荣光,

我不由得为如此卑鄙的时光哭泣,

也为我自己如此倦怠和卑下。

——丁尼生《莫德》,1855

相信我,我对男女间的情感向来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天假日,我“没精打采”地,

如丁尼生所说,

徜徉在如今已变得呆滞的村庄田野里,

没精打采地漫步,怀着孩童笨拙的稚气,

我斜视的目光正好落在一个姑娘身上,

她没戴帽子……

——A. H.克勒夫《托伯·纳·沃里奇的茅屋》,1848

在我上面描述过的那一天之后,又过了五个平安无事的日子。对查尔斯来说,再没出现过到安德克利夫去继续探险的机会。其中有一天到西德默思去远足。其他几个上午不是走访亲友,就是安排其他更令人愉快的娱乐活动,比如射箭。这在当时的英格兰较年轻的女性中已成为一项颇为热门的运动。完全符合规格的墨绿色草地非常好看,听使唤的男士们高高兴兴地走到靶子前(欧内斯蒂娜近视,恐怕极少射中),把箭拔出来,回来时还说一些有关丘比特、心、玛丽安姑娘①等恰当的玩笑话。

说起下午,欧内斯蒂娜通常都劝他待在特兰特姨妈家,有一些非常严肃的家庭问题需要讨论,因为肯辛顿的房子太小,他们最终要搬到贝尔格拉维亚的房子去住,但是那幢房子目前租给了别人,要两年后才能回到查尔斯手里。自从发生了那件令查尔斯窘迫的小事之后,欧内斯蒂娜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对查尔斯毕恭毕敬,完全像个尽责的妻子,搞得他抱怨自己简直像个土耳其帕夏了。他一次次用老一套的话求她,不要事事都依他,有时也要发表一点不同意见,以免他忘记他们的婚姻将是一宗文明的婚姻。

查尔斯突然享受到事事受尊重的待遇,心情颇佳。他很精明,知道欧内斯蒂娜是被那次突然的事件吓蒙了。在出现那一次小小的分歧之前,她恐怕是爱婚姻超过爱未来的丈夫。现在她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也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应该承认,查尔斯对这种从冷淡到热情的变化,有时会感到有点腻烦。言过其实的夸奖、无微不至的关怀、遇事与他商量、对他百依百顺,这些都是他乐意接受的。有谁会不喜欢呢?但是,就他的情况而言,多年来过惯了自由的单身汉生活,他也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令人讨厌的孩子。现在,早上的时间不再属于他自己,有时为了满足蒂娜一时的心血来潮,还得牺牲下午的计划,对此他还是感到很不习惯。他当然可以用责任感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做丈夫的本来就应该做这些事,因此他也应该做,就像他到乡下散步,一定得穿上厚法兰绒衣服和带钉的靴子一样。

还有难熬的夜晚!当时既没有电影,也没有电视,点煤气灯的时光如何消磨!对那些靠干活挣饭吃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一天干十二小时活,晚饭后做什么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可怜的是那些不幸的富人。无论他们在夜晚到来之前享有什么独处的自由,但是按照当时的惯例,到了夜晚,即使再厌烦也必须和家人在一起。让我们来看一看,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是如何像穿越沙漠一样度过这样一个夜晚的。他们至少可以不必和特兰特姨妈在一起,因为她到邻居一位体弱多病的老处女家喝茶去了。除了外貌和经历以外,那老处女的情况跟她一模一样。

查尔斯悠闲放松地半躺在沙发上,两只手指竖贴在脸颊上,另外两只手指和大拇指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隔着阿克斯明斯特绒头地毯表情严肃地望着蒂娜出神。她左手拿着一本红色摩洛哥皮面小书,右手持一块挡火板(那玩意儿像一把长柄乒乓球拍,绣花缎面,镶褐紫红色的边,用于抵挡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煤炭火散发出来的热气,防止把这位少女白嫩的皮肤烤红),正在朗读。此时她正用它和着她正在朗读的叙事诗打拍子,节拍有些不规律。

她读的是一本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畅销书:尊敬的卡罗琳·诺顿夫人写的《加拉耶夫人》。《爱丁堡评论》居然声称:“这首诗描绘痛苦、忧伤、爱情、责任、虔诚和死亡,它纯洁、柔情、动人。”——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你能想到的主要形容词和名词全都用上了(我还得补充一句,这些美妙的辞藻,我是想不出来的)。你也许会认为诺顿夫人不过是当时一位平庸无奇的诗人。你很快就会看到,她的诗确实很乏味,但她这个人吸引了人们很大的兴趣。首先,她是谢立丹的孙女。当时曾有传言,说她是墨尔本②的情妇,她的丈夫对此传言深信不疑,并正式控告这位伟大的政治家犯有通奸罪,但官司没能打赢;她还是一位热心的男女平等主义者。要是在今天,我们会称她为自由主义者。

诗歌的标题人物是法国一位逍遥贵族的快活夫人。她有一次外出狩猎,意外受伤致残,从此把自己忧郁的余生奉献给慈善事业。她做的善事比科顿太太的更有意义,因为她创办了一所医院。虽然诗中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十七世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实是在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唱颂歌。正因为如此,这首诗在当时那个十年才能深深打动那么多女性的心弦。我们作为后人,每想起伟大的改革家,总认为他们是战胜了巨大反对势力和冷漠态度的英雄。现实生活中的南丁格尔的确与反对势力和冷漠态度作过斗争,但是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曾指出过,同情之中也可以含有几乎同样有害的成分。欧内斯蒂娜读这一首诗已远非第一回了,有些部分已能倒背如流。她每次读这首诗(此时她再次公开朗读,是因为适逢大斋节),都能感受到一种感情的升华,灵魂的净化,感到自己变得更好一些。但是我在这里必须补充一个事实:她一生从未到过医院,从未护理过一个来自乡下的病人。当然,她的父母是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但是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做这样的事情。

你也许会说,当时的妇女不得越雷池半步。但是请你记住这个夜晚的日期: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仅一个星期之前,英国议会就选举法修正法案进行的一次初期辩论中,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曾抓住一次机会提出,该是赋予妇女平等选举权的时候了。对他的勇敢尝试(该动议以196票反对73票赞成宣告失败,老奸巨猾的迪斯累里投了弃权票),一般的男人都采取一笑置之的态度,《笨拙》周刊③则粗野地进行嘲笑(有一幅开玩笑性质的漫画,画的是一群绅士把一名内阁女部长团团围住,不断发出怪叫),多数受过教育的可悲女性则以皱眉表示不赞同,她们认为,妇女发挥作用的最佳场所在家里。但是,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然是我们可以认定的英国妇女解放的开端。当查尔斯把前一周的《笨拙周报》拿给欧内斯蒂娜看时,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因此她不应完全免于受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