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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刚才迅速地向他投去的一瞥,肯定在他心中引起了反响,但不是英国式的反响。他把这种脸与外国女人联系在一起——坦率地说(我这么说要比查尔斯本人坦率得多)是与外国的床联系在一起。这标志着他对萨拉的认识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意识到,她比人们所能看到的更聪明,更有独立精神。这时他开始猜测她的那些比较隐秘的品质。

当时的多数英国男子对萨拉的真实本质所产生的直觉是厌恶,查尔斯也的确感到有些厌恶,起码是有些吃惊。他和他的同时代人抱有同样的成见,对任何形式的肉欲都存有疑心。然而,他们根据超我发出的指令而产生出来的可怕方程式之一,认为萨拉多少应为自己生下来就是那副面相承担责任,查尔斯却并不这样认为。这一点应该归功于他的科学爱好。达尔文主义,正如它的反对派中某些思想较敏锐者所指出的,不仅破坏了《圣经》对人类起源的解释,而且还为比这严重得多的理论打开了闸门。达尔文主义最深刻的蕴涵在决定论和行为主义这两个方面,也就是说,它所提倡的哲学把道德降低为虚伪,把责任变为飓风中的草屋。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查尔斯完全免去了萨拉的一切罪责,但是他的思想中欲对她进行指责的倾向性比她所想象的要小得多。

他的科学爱好是一个原因……但是查尔斯还有一个有利条件,他读过——私下里偷偷读的,因为那本书被指控为淫书——法国大约十年前出版的一本小说,书中的各种臆断具有浓厚的决定论色彩,那就是著名的《包法利夫人》。当他低头看到身边那张脸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跳出爱玛·包法利的名字。这样的联想就是理解,也是诱惑。这就是他终于没有鞠躬告退的原因。

后来,她开口说话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但是他很快地说:

“你能允许我先说几句话吗?也许我没有权利说这些话,因为我与你素不相识,对你的处境也不了解。”她低头而立,背对着他。“我可以说吗?”

她沉默不语。他犹豫片刻之后开始说。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能假装没有人在我面前谈论过你的情况……特兰特太太谈过。我只是想告诉你,她是以同情和宽容的态度来谈论你的。她认为你在当前的处境里并不开心,我的理解是,你接受现在这份工作是迫于无奈,而不是出于某种比较令人愉快的原因。我认识特兰特太太的时间还很短。我不久就将结婚,这门婚事让我结识了一位心地如此善良的人,我把它看成是一个相当可贵的收获。我就要谈到正题了。我相信——”

萨拉突然回头,仔细地观察背后的树林,查尔斯也就突然打住。她的耳朵比较敏锐,听到了一种声音,是有人踩断树枝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出了什么事,就听到有男人在低声谈话。但此时她已采取行动,把裙子一提,迅速穿过草地向东走了大约四十码,躲在荆豆灌木丛后面,灌木有一些爬到草地上来。查尔斯站在一旁惊呆了,似乎成了她的罪恶的默不作声的参与者。

男人谈话的声音更大了。他不得不采取行动,大步走向下面穿过刺藤的小径。好在他跑得快,因为他在看到下面小径的同时,还看到了两个抬头东张西望的人,他们显得非常吃惊。显然他们本来打算走上查尔斯正站立着的这条小径。查尔斯开口向他们问好,但是那两个人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了。他听到一声叫喊:“快跑,杰姆!”接着是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过了一阵子,又听到急促低沉的口哨声和兴奋的狗叫声。最后,一切归于静寂。

他等了一分钟,直到肯定他们确实走了,才又走回到荆豆灌木丛前。她侧身紧贴尖刺站立,脸扭向一旁。

“他们走了。我看是两个偷猎者。”

她点头,但仍然回避他的目光。荆豆花盛开,铬黄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几乎把绿叶都给遮住了。空气中充满了甜丝丝的麝香般的香味。

他说:“我认为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珍惜自己好名声的绅士,不应该让人家看见和莱姆镇的绯红色女人在一起。”

这也算前进了一步,因为她的话里流露出痛苦。他笑了,望着她扭向一边的脸。

“我看真正绯红的只有你的脸颊。”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仿佛他是在折磨一只困兽。然后她又把脸转向一边。

查尔斯温情地说:“请不要误会我。我对你的不幸处境深表遗憾。我很赞赏你为我的名誉着想。但是对于波尔坦尼太太那样的人,我怎么做都一样。”

她一动不动,他继续微笑,无拘无束,侃侃而谈,讲旅游,讲读书,讲世界各地的见识。

“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我的生活阅历颇为丰富。我对偏执的人特别敏感……不管他们在世人面前表现得多么严肃虔诚。现在请你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好吗?我们在这里偶然相逢没有任何不当之处。你应该允许我把刚才的话说完。”

他站到一边,她重新回到修剪过的草地上来。他发现她的睫毛有些湿润。他没有向她逼得太近,只是在她背后几码的地方对她说:

“特兰特太太很想帮助你,如果你想改变你的处境。”

她唯一的回答只是摇头。

“凡是能引起别人同情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能帮助的。”他稍作停顿。突然一阵大风把她的一绺头发吹到前面,她紧张地把它拢到后面去。“我只不过是说出了我知道特兰特太太本人想说的话。”

查尔斯此话并不夸张,因为那天和解之后,大家高高兴兴在一起吃午饭,席间谈到了波尔坦尼太太和萨拉。查尔斯只不过是老太太权力的短暂受害者,他们自然会想到萨拉才是永久的受害者。英谚有云:智者小心谨慎,傻瓜胆大妄为。查尔斯决定当一回傻瓜,把他们那一天得出的结论告诉萨拉。

“你应该离开莱姆镇……离开这个地区。我知道你各方面的条件极好。我可以肯定,你这些优越的条件在别的地方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发挥。”萨拉毫无反应。“我知道弗里曼小姐和她的母亲都很乐意为你在伦敦打听情况。”

这时她从他身边走开,走到悬崖草地的边缘上,长时间地凝视着大海。后来,她回过头来,望着仍然站在荆豆灌木丛旁的查尔斯:她的目光奇特、炯炯有神、十分坦率,终于让他也笑了。他那种笑,是连微笑者本人都知道是微弱的但又无法止住的一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