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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头说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如何度过夜晚,现在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请听。查尔斯的双眼有些混浊,与他的严肃表情正好相配。他注视着欧内斯蒂娜一本正经的脸。

“我还要继续念下去吗?”

“你读得十分优美。”

她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又把书拿了起来。狩猎事故刚发生过,加拉耶勋爵正在护理倒地的夫人。

他把她的金发往两边分开,

他孤立无援,颤巍巍地把她抱起来,

他惊恐的目光望着她的脸,

她死了——他最心爱的人——她已上天!

欧内斯蒂娜很严肃地看了查尔斯一眼。他双目闭着,似乎是在想象当时的悲惨场面。他严肃地点点头,他全神贯注地在听着。

欧内斯蒂娜继续往下念。

可怕的想法使他震惊,你可能听到了,

他心脏的跳动有如一只巨钟。

摆脱恐惧之后突然一阵激动,

强有力的脉搏逐渐变弱直至静止,

因为她惨白的嘴唇发出微弱颤抖的声音:

“噢!克劳德!”她说:够了——

虽然他们从初次见面以来一直相亲相爱,

但是他心中从没涌动过如此爱的誓言:

现在她是他一切的一切。

她把最后一行读得特别意味深长。她又抬起头来看了查尔斯一眼。他的双眼仍然闭着,但是他显然太感动了,连头都顾不上点。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光仍然停留在严肃地斜躺在沙发上的未婚夫。她接着往下念。

“噢!克劳德!——我疼!”“噢,格特鲁德,亲爱的!”

此时她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它无言地表述了他语气中透出的宽慰——

你睡着了,真是可恶的坏蛋!

沉默。查尔斯的表情与参加葬礼者无异。她又吸了一口气,狠狠瞪了他一眼。

啊!他们真幸福,无论悲伤还是痛苦

总能见到那张亲切的面孔——

“查尔斯!”

诗歌突然变成一枚导弹,斜飞过来打在查尔斯的肩膀上,然后落在沙发背后的地板上。

“怎么啦?”他看见欧内斯蒂娜站着,两手叉腰,一副很不寻常的架势。他赶紧坐起来,轻轻说了一声:“天啊。”

“你睡着了,这下可被逮住了,先生。找不出什么借口了吧。”

然而,查尔斯一定又找到了充分的借口,要不就是表示愿意悔过,因为到了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欧内斯蒂娜第十九次提出要讨论如何在尚未找到的房子里装修他的书房,他竟敢发了一通牢骚。查尔斯将不得不作出不少牺牲,离开肯辛顿十分舒适的小居所便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项,经常提起这件事,他真有点受不了。特兰特姨妈这次帮了他的忙,于是他得到一个下午的假,可以到石头中间去搞他“可怜的搜寻”工作。

他立即明白自己想到哪里去。当他在荒凉的悬崖草地上发现法国中尉的女人时,他的脑子里只有她,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在发现她之前,他在小悬崖脚下(悬崖顶上就是萨拉躺卧的那一小片平坦草地)却有时间注意到大堆大堆的燧石。那天下午他会走到那个地方去,肯定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他和欧内斯蒂娜之间建立起了新的热烈的感情,爱情日益升温,便把波尔坦尼太太的秘书忘得一干二净了,即使偶尔想起,也是一闪而过。

他再次来到只能穿过刺藤往上爬的地方时,突然又想起了她的鲜明形象,那天她躺在草地上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但是当他越过草地,往下看她曾经躺卧过的岩石突出部分时,那里却空无一物,于是他很快也就把她忘了。他找到一条小路,走到悬崖脚下,开始在碎石堆中寻找介壳。这一天的天气比前一次来时要冷。阳光和阴云迅速交替更迭,是个典型的四月天,但刮的是北风。因此,朝南的悬崖脚下暖洋洋的很舒服。查尔斯在那里发现了一块绝妙的介壳,心里就更舒坦了。那介壳看样子从燧石母体分离落下的时间不长,此刻就在他的脚边。

然而,四十分钟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不会有更好的运气了,起码在悬崖底下的燧石中是找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他重新回到上面的草地上,朝着返回树林的小径走去。此时,他突然发现一个黑影在移动!

她顺着小径正爬到半坡处,上衣被刺藤钩住,脱不了身。她急着要挣脱出来,神情过于专注,没有听见查尔斯从草地上轻声向她走来。他一看见她,马上停住脚步。小径很窄,她有权优先通过。但此时她发现了他。他们相距十五英尺站着,双方显然都很尴尬,但两人的表情很不一样。查尔斯脸带微笑,萨拉则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稍一点头,旁人几乎看不出那是在点头。她犹豫不前,似乎一有可能便要掉头。但是此时她意识到,他站在一边是在为她让路,于是便急匆匆地想从他身边走过去,结果在泥泞小径的急转弯处摔了一跤。他连跑带跳冲上前去把她扶起来。此时她完全像一只野兽,没有力气朝他看,全身直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十分轻柔地用手扶着她的肘,鼓励她走到上面那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去。她穿的还是那件黑上衣,还是那件白领的靛蓝色连衣裙。但是她的皮肤显得很有活力,泛出红润的健美光彩,与她略带野性的羞涩外表十分相称。这也许是因为她刚跌了一跤,也许是因为他扶着她的手臂,也许是因为天气比较冷,我也说不清楚。风一吹,她的头发有些散乱。看上去倒有点像来果园里偷摘苹果被人抓住的男孩子——明知不对,但是心里又不服气。她突然看了查尔斯一眼,深褐色的眼睛几乎有些外突,眼白十分清澈,这一眼有点向上的斜睨既显出有点胆怯,又有些令人生畏,他吓得连忙放下她的手臂。

“我真替你担心,伍德拉夫小姐,要是有一天你在这样一个地方扭伤了脚踝怎么办。”

“没有关系。”

“那问题就大了,我亲爱的小姐。从你上星期对我提出的要求看,我想你是不想让波尔坦尼太太知道你到这里来过。老天爷不让我问你原因。但是我必须指出,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不能走动了,莱姆镇能带人来救你的就只有我了,你说是吧?”

“她会知道的。她能猜得出来。”

“她知道你到这里——这个地方吗?”

她望着草地,似乎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只求他离开。但是查尔斯从侧面仔细端详她的脸,她脸上有某种东西促使他下决心不离开。此时他意识到,是她的那双眼睛,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排除。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智慧和独立精神,对一切怜悯的沉默拒斥、保持自己本色的决心。当时流行清秀、纤巧的柳眉,但是萨拉的眼睛透出坚强,至少是颜色特别深,和她的头发差不多,这就使它们显出坚强来,有时还能使她看上去有点像假小子。我并不是说她有一张爱德华时代人们普遍欣赏的带男子气概的大下巴的潇洒的脸——吉布森少女④式的美。她的脸形很漂亮,是道地的女性面孔。她眼睛里受压抑的激情和嘴唇上受压抑的性感很相称。她的嘴宽,这又和当时的潮流不一致,当时的流行趣味是近乎无唇的小口或者弓形唇的孩子般的嘴。查尔斯和多数同时代人一样,仍然受到拉瓦特尔的《论相面术》的一些影响。他注意到了她那张嘴,知道它这会儿是不自然地紧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