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什的怒火(第3/5页)

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可现在还没有亮。屋子里暗淡的灯光从扭曲的门洞里照出来,外孙女的哭声富有节奏地传了过来,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钟一样。这个时候,他的思绪缓慢而又强烈地涌动起来,虽然模模糊糊,却是与急促的马蹄声纠缠在一起。直到脑海中现出一个身形潇洒、神色傲慢的男人骑着一匹骏马飞驰而过的形象时,那思绪才突然自由地飞扬起来。那模糊的思绪挣脱了束缚,变得相当清晰,不是自我辩解,甚至也不是在解释着什么,而是膜拜着那个偶像,那个孤独而不可言说的偶像,一切凡人都无法亵渎的偶像。“那些北方佬们害死了他的儿子和老婆,抢走了他的黑奴,毁掉了他的土地。和他们比起来,他可真了不起啊!他为这片糟糕的国土打仗,到头来却只能无奈地开个小店维持生计。与这个鬼地方比起来,他可真了不起啊!他现在的无奈,就好比是《圣经》中的那只苦杯举到了嘴唇边。面对这样的无奈,他可真了不起!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和他的交往那么密切,怎么就一点没有被他感化,被他改变呢?也许,我不像他那样伟大,也许,我也没有像他那样骑马奔驰过。可说起来,我和他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呀。我们俩还是可以共事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想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去做的。”

天亮了。突然间,沃什能看见大宅子了。门房里的那个女黑奴正在看着他。这时沃什才意识到他的外孙女的喊叫声停了。“生了个女娃,”女黑奴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告诉他。”她又走回宅子。

“生了个女娃!”他重复着,一副惊讶的样子,“生了个女娃!”沃什好像听到了奔驰的马蹄声,又看到了那个纵马驰骋的骄傲的身影,似乎看着那个身影从眼前疾驰而过,就像是在风风雨雨的岁月和时间中化身为下界的神灵,已到了它的顶点。它的头顶上方挥舞着的军刀,和一面布满弹孔的旗帜,正从硫黄色的空中奔腾而下,声若惊雷。沃什平生第一次想到了萨德本只不过是个和他一样的老头。“生了个女娃!”他在愕然中想着。这时,因为想到了新生的婴儿,他的思绪里又平添了几分惊喜。“是啊,先生。说起来,我毕竟也做了曾外祖父了。”

他走进了宅子。他踮起脚尖笨拙地挪着步子,好像自己已不住在这儿了,好像这个呱呱坠地的新生婴儿夺走了他的权利,尽管这个婴儿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他站在床边看过去,外孙女那张精疲力竭的脸显得模糊不清。这时,蹲在炉火边的女黑奴说:“你最好告诉主人,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天已经亮了。”

不过,这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他穿过门廊,刚刚转过拐角——那儿放着一把镰刀,这是他三个月前借来清理杂草用的——就碰到萨德本骑着那匹老马出现了。他并不想知道萨德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他想当然地认为,萨德本在星期天的一大早出门,就是因为这件事了。萨德本下马的时候,沃什站在那儿。他从萨德本的手里接过缰绳,枯瘦的脸上显得有些木讷,却带着一丝令人生厌的欣快。他说:“生了个女娃,上校。不管怎么说,你可是和我一样老了——”萨德本从他身旁走过,进了宅子。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缰绳,听见萨德本走过地板,来到床边。他听见萨德本说的话后,心里面突然咯噔了一下。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这是密西西比地区急速蹿腾的旭日。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天空下,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场景中,那些熟悉的事物都是在无数的梦中出现的,这些梦就像是一个从没爬过山的人所做的梦一样。“我是不可能把幻听到的东西当作是真实的东西。”他平静地想着,“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说那些话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这个声音还在继续说着,眼下正和那个女黑奴说着今早产下的小马驹。“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起得那么早的。”他心里想着,“就是这个原因,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我的外孙女。他起得这么早,更不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亲骨肉。”

萨德本走出屋子,下了台阶,踏入草丛,那步伐沉重而从容——他年轻时的步子可是匆忙急促的。他还没有正眼看过沃什,说:“黛西会待在那儿照顾她的。你最好……”这会儿,他似乎看见沃什正面对着他,并停下脚步。“怎么了?”萨德本问。

“你刚才说……”沃什听到了自己干瘪的、鸭子一般的声音,就像是一个聋子在说话。“你刚才说,如果她是头母马的话,你就能在马厩里给她找个像样的地儿。”

“嗯?”萨德本支应着。沃什朝他冲过来,腰有点弯,他的双眼睁大了,然后又眯起来,就像一双拳头松开后又攥起来。就在这一瞬间,萨德本一下子惊呆了,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他认识了二十年的人,这个事事听命于他的人,自己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自己的坐骑了解得多。他眯起来的双眼又一次睁大了。他没有移动脚步,身子却猛地向后挺直了。“往后退!”萨德本厉声喝道,“你别碰我!”

“我就是要碰一碰你,上校。”沃什一边用干瘪、平静甚至是温和的声音说着,一边向他冲过去。

萨德本举起手中的马鞭。女黑奴隔着摇摇欲坠的门偷看着,带着一张丑陋难看的黑脸,就像是憔悴的侏儒似的。“往后退,沃什!”萨德本呵斥道。就在这时,他用鞭子猛抽了一下。女黑奴一跃而起,跳进了草丛,就像一只矫健的山羊逃走了。萨德本又朝沃什的脸抽过去,沃什被抽得跪了下来。他站起来又一次朝萨德本冲过去时,手里拿着三个月前向萨德本借来的那把镰刀,而萨德本再也用不着它了。

沃什再次走进房子时,他的外孙女在床上动了一下身子,烦躁不安地骂他:“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亲爱的?”

“刚才外面的吵架声。”

“没什么。”他轻声说,又跪了下来,笨拙地摸着她有点发烫的额头。“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想喝水。”她的声音里带着怨气,“我躺在这儿,早就想喝水了,可是都没人理我,没人关心我。”

“现在别说话。”沃什安慰着她。他僵硬地站起来,端来一瓢水,扶着她喝完,又帮她躺了回去,只见她把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婴儿。过了一会儿,外孙女悄悄地哭了起来。“好了,好了。”他说,“换作是我,我是不会哭的。老黛西说这可是个漂亮的女娃。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过去啦。现在可没啥好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