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梦湖(第6/8页)

在花园门前的露台上坐着一个少女般的白衣女人。她站了起来迎向来客,但她刚走了一米路,就像生根似的停步不动,呆呆地凝视着这位外来人。她含着微笑把手递给他。“赖因哈特!”她喊了起来,“赖因哈特!我的上帝,是你呀!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好久没见了。”他说,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他朝她望去,她站在他的面前,温婉可人,光彩依旧,几年前他就是在故乡与她道别的。

埃里希容光焕发地从门旁返了回来。“呐,伊丽莎白,”他说,“怎么样,你想不到是他吧,你永远也不会想到的!”

伊丽莎白用姐妹般的目光望着他。“你太好了,埃里希!”她说道。

他把她纤细的小手爱抚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到我们这儿了,”他说道,“我们不会那么快就放走他。他在外边待得太久了,我们要让他再有回家的感觉。你看看,他的样子变得多么生疏多么高贵。”

伊丽莎白的羞怯目光掠过赖因哈特的面孔:“这是因为我们没有长时间在一起的缘故。”

这时候伊丽莎白的母亲跨入门内,她胳膊上挂着一个装钥匙的小篮子。当赖因哈特朝她望去时她说道:“维尔纳先生!一个意想不到的可爱客人。”他们就在询问和回答中交谈下去。两个女人在继续她们的工作,赖因哈特在品享着给他准备的茶点,埃里希点起他那坚实的海泡石烟斗,坐在那里喷着烟雾,侃侃而谈。

翌日,赖因哈特与埃里希一道外出参观,去庄田里,去葡萄园,去啤酒花种植园,去酿酒作坊。一切井然有序,在田里和在锅炉旁劳作的工人都显得十分健壮和心满意足。中午时一家人聚在花厅,根据主人的忙闲,每天都或长或短地聚在一起。赖因哈特只有晚饭前的时间和上午的早些时候,一人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几年来他一直热衷于收集民间诗歌,把他收集的宝贵的诗歌进行整理,并且一有可能就在新的地区里去加以丰富。——伊丽莎白在所有时间里都是那样温柔可亲,她对埃里希一向的关怀总是报以一种几乎是谦卑的感激。赖因哈特有时在想,从前那个快乐的女孩竟然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女人。

从来到的第二天起他就习惯晚上沿着湖边散步。这条路紧靠着下边的花园。花园的尽头,在一个突出的棱堡上,有一条凳子安放在一棵高大的梨树下面,伊丽莎白的母亲把它命名为“夕阳凳”,因为这个地方朝西,每当日落时分人们都欢喜来此休闲。一天傍晚,赖因哈特在这条路上散步返回时,突然遇雨,他在水边的一株椴树下躲避,但沉重的雨点很快就透过了树叶。他浑身湿透,就索性在雨中漫步沿着原路返回。天几乎变得漆黑,雨越下越大。当他接近那条夕阳凳时,他似乎在闪闪发亮的梨树中间看到了一个白衣女人。她伫立在那儿,当他靠近去加以辨认时,她朝他转过身来,好像她是在等他似的。他看出来了,是伊丽莎白。他疾步向前,赶到她那里,以便与她一道穿越花园返回家中,但她却慢慢转过身去,消失在昏暗的侧路之中。他感到不是滋味,几乎对伊丽莎白生起气来。可他依然怀疑,那是不是她。但他怯于去问她,是啊,他在回来时没有进入花厅,免得看见伊丽莎白穿过花厅进入房间。

是我母亲的意愿

几天以后,近晚时分,像通常一样,在这个时间全家都聚集在花厅,门都敞了开来。太阳西沉,落入湖的彼岸的森林后面。

赖因哈特在这天下午收到了他在乡下住的一个朋友寄来的几首民歌,大家请求他谈谈。他回到自己房间并随即带着已经誊写清楚的一卷纸返了回来。

大家都坐在桌旁,伊丽莎白坐在赖因哈特这一边。

“我们顺便读几首吧,”他说,“我自己都还没有仔细看过呢。”

伊丽莎白打开手稿。“这儿有乐谱,”她说,“你得唱一唱,赖因哈特。”

赖因哈特先是读了几首梯罗尔的地方小曲,他在读时偶尔就顺口哼哼出优美的旋律,这使大家都兴高采烈起来。“这些优美的歌曲都是谁作的呢?”伊丽莎白在问。

“从内容上就能听得出来,是裁缝学徒和理发匠以及这一类的喜欢胡闹的家伙。”埃里希说。

赖因哈特说道:“它们根本不是作出来的,它们生长,从空中掉下来,它们飞过像玛里戛仑这样的地方,飞过这里飞到那里,在成千上万的地方同时唱了出来。我们在这些歌曲里找到了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的痛苦,这好像是我们大家都参加了制作似的。”

他拿出另外一首:“《我站在高山》……”

“这我熟悉!”伊丽莎白喊道,“定定音,赖因哈特,我帮你唱。”于是他俩唱出了那个谜一样的旋律,人们简直无法相信,它是人所想出来的。伊丽莎白用她有些喑哑的女低音伴同赖因哈特唱了起来。

她的母亲此间正忙于她手上的缝纫活,埃里希交叉着双手,入神地倾听。当歌结束时,赖因哈特沉默地把这张纸放到一旁。——从湖畔传来牛群的项铃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他们不由自主地谛听。这时他们听到一个清脆的童声在歌唱: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望着深深的峡谷……

赖因哈特微微一笑:“你们听到了吗?就是这样口口相传下来。”

“这个地区经常唱这首歌。”伊丽莎白说。

“是的,”埃里希说,“这是牧童卡斯帕尔唱的,他在赶牛回家。”

他们还听了一会儿,直到牛铃声逐渐在附属房屋的后上方消失。“这是最古老的曲调,”赖因哈特说,“它们沉睡在森林里,上帝知道,是谁把它们找到的。”

他抽出了另一页纸。

天已经变得更暗了,一抹红色的晚霞像泡沫般停落在茵梦湖彼岸的森林上。赖因哈特把纸张摊了开来,伊丽莎白用手按住纸的另一边,仔细地阅读。赖因哈特随之读了起来:

是我母亲的意愿,要我接纳另一个人,从前我的所爱,都要从心里忘怀。我心有不甘。

我把母亲抱怨,她做的实属不该,以往的体面,现已变成罪愆。我该怎么办!

用我的所有欢乐和骄矜,得到的只是痛苦和酸辛。啊,若这事不发生多好,啊,我情愿行乞讨饭,走遍褐色的荒原!

在朗读中间赖因哈特感到纸张一丝震颤,当他读完了,伊丽莎白轻轻地把她的椅子移后,沉默地走到庭院。母亲的目光尾随着她。埃里希要跟去,可伊丽莎白的母亲说道:“伊丽莎白到外面有事要做。”他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