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里(第3/15页)

“那就戴着吧,罗拉!”我说。

“这不是我的!”她很难为情地说,“是燕妮把它忘在这儿了。”

这个威尼斯无光泽黄金做的精巧的玫瑰花形饰物,在她纤细的褐色手腕上,闪着微光。

“已经戴上了,就这么戴着吧。”我轻声说。

罗拉忧愁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指又开始扭手镯的弹簧扣。

“来,”我说,“那样不行,我来帮你吧!”我感到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里分量很轻,我迟疑不决,我的眼睛好像中了魔法似的。

“哦,请快一点!”她恳求我。她眼睛瞅着地,面红耳赤地站在我面前。

弹簧扣终于弹开了。罗拉默默地把金手镯放在窗台上花盆之间。

接着,大厅里人多起来了。波莱佳太太也不放过这个机会,哪怕充当侍者也要来参加女儿的盛会。她戴了一顶新浆洗的小帽,时而提着一篮糕点,时而端着一个放了酒水的大托盘,在客人中走来走去。今天,四名乐师坐在一张桌前,他们终于开始奏乐了,老教师敲着提琴壳。罗拉伸手给我跳起玛祖卡舞。哦,我们跳得多么开心!她是多么安稳地靠在我的臂肘里,她的小脚多么轻盈地踏着地板!我也着了迷,仿佛音乐的旋律把我托在半空中。这好像是一种痛苦的热情,因为我们今天是最后一次在一起跳舞,也许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我才发现,罗拉穿着一件浅花薄毛料的连衣裙。同以前的那件一样,这件显然也是来自她的保护人的衣橱。去年冬天,这件衣裙上的彩色的玫瑰花朵,贴在市长夫人丰满的胸脯上,再配上她那略带紫铜色的面颊,曾被人传为笑柄。但在今天,这柔和的图案产生了效果,使这女孩子鲜嫩的褐色面庞显得无比妩媚。

跳完了玛祖卡舞,罗拉又低下她那长满黑发的小脑袋,撂下那纤细的胳膊,我把她送到她的位置。弗里茨和夏洛特也退场了,他们就坐在近旁。这时,波莱佳太太也端着茶点走来。她没跟女儿说话,只面带微笑自豪地朝女儿瞅了一眼,暗示在给这位高贵的小姐送完茶点以后也要给她送。这位高贵的小姐已经用她那特有的怠慢神态对母女二人打量好一会儿了。“您的女儿今天漂亮得很啊,波莱佳太太!”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杯子里放糖。

这位受了奉承的太太,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尊贵的小姐,市长夫人也帮了大忙呢。”

“哦!——原来这样!——那些玫瑰花!”于是,她就把目光转过去,朝莱诺拉瞅了好长时间。罗拉本想回敬她的目光,但她的眼睛变模糊了,我看见几滴眼泪从她面颊上流下来。

夏洛特似乎没有看见罗拉流泪,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敞开的门上。我很惊讶,我竟在门口看见法国裁缝的黄面孔出现在那些看热闹的仆役的头脸当中。他一脸喜悦的样子,手里转动着他的陶瓷烟壶,用他黑色的眼睛兴冲冲地往大厅里看。

“那是您的父亲吗,罗拉小姐?”她用手指着门口问。

罗拉朝那儿望去,不禁吓得缩手藏头。“妈妈!”她喊了一声,就不由自主地抓住还在我们面前忙碌的那位太太的手臂。

波莱佳太太现在也看见了她丈夫正在兴致勃勃地打着手势。对他的出现她很不高兴,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他是从小酒店来的,”她说,“他想看看你跳舞。”

罗拉向大厅门口走去,我无意地跟在她身后。她还没走到门口,市长已经来到罗拉父亲跟前,请他到大厅里去喝一杯潘趣酒。但裁缝站着不动。“我是您最驯顺的奴仆,市长大人!”他说,同时躬身向后退了一大步。

“但愿我像我祖父一样在路易十六宫廷里当差!——不过,我知道我现在的地位。”

市长走开了,弗里茨拿了一杯酒给他送到门口。“请用吧,师傅!”他温和地说,“现在我要跟罗拉跳舞了!她跳得极好。”

但就在此刻,其他的男孩子也都手里端着满杯的酒蜂拥而至。他们跟他碰杯,模仿他猫腰耸背的样子——他跟他们每碰一次杯都要那样躬一次身,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做着各种各样滑稽可笑的恭维姿态。

罗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父亲;但我听见她的小牙齿咬得咯咯响。

当乐师又奏起乐来,其余的男孩子都跑回大厅里去了。我和罗拉还站在门口。

“啊,菲利普先生,”裁缝叫道,一边伸手给我,“都是漂亮的可爱的小少爷!但是要信任——您和罗拉,您和罗拉,菲利普先生!”这时,他那对小黑眼睛饱含着赞赏的温情,望着他女儿的面孔。好像出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他把他的长臂伸进大厅,把她拉到自己的胸前。“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小声说。女孩吻他,怀着热烈而痛苦的温情用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同时把她那小巧的头枕在他的肩上。但随后她松开胳膊,抓住他的双手,小声而急切地对他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懂她的话,但我看见她的眼睛恳求似的望着他的眼睛,她的小手——有时好像在抹平他的痛苦——颤抖着抚摩他那瘦削的面颊。开始,他还微笑着,好像不信任似的摇头,但是渐渐地,从他的眼睛里失去了那种用来维护自己地位的自信。“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说,“你是爱你的可怜的老爸的!”这时奏起了四组舞的乐曲,他握了握女儿的手,就一声不响,也不往大厅里再看一眼,沿着长廊走下去了。

恰在此刻,弗里茨走过来,请他的舞伴去跳舞。她跳得像往常一样稳重,只是往日那种无忧无虑的梦幻般的神情不见了,相反,有的是一种优雅端庄的神态,她就这样跳完这轮舞的每一节。间歇时,她像石雕一样愣愣地直视,同时用两手把贴在太阳穴上的乌黑油亮的头发撩到后面去。他说的笑话,仿佛是耳边风,她半句也没听见。

我们学习的舞蹈,以四组舞结束,但我们跳舞的兴趣并没有终止。在我们的节目单上还有华尔兹舞、苏格兰舞和加洛普舞,甚至有高替洋舞,我本想在跳这种舞的时候,把我选中的蝴蝶结和鲜花作为礼品送给罗拉留作纪念。

但罗拉不在大厅里。别的女孩子分别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母亲替她们整饰弄歪了的饰带和发结。波莱佳太太刚好端着新的饮料走进门来,她没有看见她的女儿。这时,我来找弗里茨。他站在乐师桌旁的角落里,正在往那些空杯子里斟酒。

“罗拉在哪儿?”我问。

“我不知道,”他没好气地回答,“她总是闷声不响,没告诉我她上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