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紫罗兰(第5/8页)

他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唉,伊莱丝,”他高声说道,“你对死者也不敬重啊!”

“死者!谁对死者不敬重?不过,鲁道夫,”她的双手簌簌发抖,她的乌黑眼睛闪着激动的光。她把他又拉到窗户跟前,说道:“你跟我——你现在的妻子说说,你为什么把这座花园锁上,不让人进去?”

她用手指指窗子下面,那条被黑压压的塔松相夹的白砾石小路幽灵般泛着微光,一只大夜蛾刚好从上面扑扑飞过。

他默默地俯视下面。“那里是一座坟墓!伊莱丝,”这时他开口说道,“或是你倒更加喜欢这过去岁月的花园。”

她激动地望着他:“我以为这比人家更加清楚,鲁道夫!这是你眷恋她的地方,你们在那条白砾石小路上一起散步;因为她并没有死,刚才,在前一个小时里,你就向她数落我、你现在的妻子。这是不忠实的行为。你使我的婚姻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默默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腰肢,带点儿勉强地挽着她离开了窗口。之后,他举起了书桌上的灯,照着墙上的那幅肖像画:“伊莱丝,你瞧瞧她吧!”

画像里的死者低垂目光,纯洁无邪地对着她,这时她扑簌簌地掉下了泪珠:“唉,鲁道夫,我体会到了,我不对!”

“别这样流泪!”他说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对我也要有点耐心!”他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把钥匙,“你去打开花园的门吧,伊莱丝!当然,若是你进去一趟后还要再进去的话,这将使我感到幸福!也许在那儿,她的灵魂和你相遇,她那温和的双眸定定地期望着你,直到你姐妹一般去搂住她的脖子!”

她呆呆地望着一直搁在自己手心里的钥匙。

“怎么,伊莱丝,难道你不愿收下我给你的这把钥匙吗?”

她摇摇头。

“还不能收下,鲁道夫,我还不能收下,再隔些时候……再隔些时候。以后我们要一起进去的。”她一边将钥匙轻轻地放在书桌上,一边抬起美丽的乌黑眼睛央求地望着他。

种子已经播下了,但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破土发芽。

十一月份,伊莱丝终于确定自己快要做母亲了,快要成为自己亲生孩子的母亲了。她心里高兴极了,但随即牵动了另一种想法。这像是阴森森的黑夜使她忐忑不安,从暗地里闪现的这一念头有如一条毒蛇缠成一团,昂起了头。她竭力去排除这种想法,撇开它去思念自家所有善良的先辈,但这种想法紧紧纠缠着她,一再在脑际闪现,并且越来越占上风。难道她不是像一个陌生人从外面闯进了这个家庭吗?这个家庭没有她之前就已具有完美的生活。这是第二次结婚——但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次结婚呢?这必定是原配的,那唯一的妻子离开人世后,他们双方的婚姻关系还继续存在吧?到死也没有结束啊!而在继续下去……继续下去,绵绵没有尽期!要真是这么回事呢?她脸涨得通红,异常痛苦地心里嘀咕着恨透了的话。您的孩子,只不过是闯进他自己父亲家里的一个外来人,一个庶子罢了!

她像毁了一样在房里走来走去,她独自尝着这青春的欢乐与痛苦的滋味。但要是那个最亲近的、拥有权利的人来和她共享欢乐、分担痛苦,那她又会极度恐惧地咬紧嘴唇,惴惴不安而又困惑不解地瞅着他。

他们的卧室里,沉甸甸地垂落着窗帘,月光只从窗帘的一条缝隙里向室里投进一缕清辉。伊莱丝在焦虑中沉沉入睡,进入梦乡。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待下去了,必须离开这个家,只要随身带着一只小包袱便走开,远远地走开……回到自己母亲家里去,永远不再来!出了花园,走出那作为背部屏障的松树丛,跨出小门,便走入了野外。她已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她要走开了,即刻就要走开了……

月光缓缓移动,从床边爬上枕头,此刻淡淡的银光照亮了她那美丽的面庞——这时她坐了起来,悄没声儿地下了床,一双赤脚套进跟前的一双鞋子里。现在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衣,站在房间正中央,她那乌黑的头发仍旧保持着昨晚梳成的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但她那平素灵活的体形此刻却显得慵懒,好似昏昏然还没有睡醒。她伸出双手摸索着,轻轻地穿过房间,但没有挎着小包袱,也没有拿着钥匙,手里空无一物。她的纤纤手指轻轻触到那件披在椅子上的丈夫的衣服时,却又踌躇了片刻,好似她的脑际又别有想法,但随即又举步轻轻走了,并且毫不迟疑地跨出了房门,下了楼。一会儿工夫,院门上的锁给打开的声响传向走廊,一阵寒冷的气流向她扑面袭来,夜风掀动了她胸前的沉甸甸的辫子。

她已穿过了昏暗的树林,现在已将它甩在后面,但她对这树林却恍惚而未觉察,此刻,她听到灌木丛里四处发出响声,追赶的人跟踪而来。面前显现出一座大门,她竭尽全力用小手推开了一扇门,一片茫茫无边的荒原展现在她的眼前,蓦地一群大黑狗飞奔着向她追来。她还看见这群狗张着大口,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伸出血红的舌头。她听到这群狗的吼叫声越来越近了,狂吠声越来越逼近了……

这时她睁开快闭上的眼睛,才渐渐地稳住了神,辨认出此刻自己站在大花园里,她的一只手还握住栅栏门的把手。晚风戏弄着她那轻飘飘的睡衣。栅栏门两侧的菩提树落下的枯黄的树叶,在空中打着旋转,飘落到她的身上。没错——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无疑像先前一样听到,冷杉丛里传来一条狗的吠叫声,她又清晰地听到什么东西穿过干枯树枝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这使她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惧。骤然吠声又起。

“尼罗,”她说道,“这是尼罗!”

但是她跟这条看守屋子的狗从来就不亲密。一个粗暴的人领着这条气势汹汹的狗一起向她奔来。此刻她看到这条狗从草坪那边朝自己蹦跳而来离得更近了,它终于俯伏在她的脚前,快活地发出呜呜声,并用舌头舔她的一双光脚。同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一转眼,她的丈夫已紧紧抱住她,她感到有了依靠,将自己的头偎依在他的胸前。

他给狗的吠叫声惊醒了,侧过头看到原先睡在自己身旁的人不见了。蓦地一惊,他骤然想到那一片黑沉沉的湖面。这湖在他的花园后面,相距千余步,坐落在赤杨树丛中,旁临一条田野小路。像几天前一样,他仿佛和伊莱丝又站在那绿莹莹的岸边。他瞧着她钻进了芦苇丛里,并捡起脚前路旁的一块石头,将它扔到湖心里。“回来吧,伊莱丝!”他大声喊道,“那里很危险。”但是她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儿,并将忧郁的目光徐徐离开镜子似的黑沉沉的湖面,发愣地投向周围的环境。“这湖大概是深不可测吧?”在他终于将她抱走的时候,她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