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紫罗兰(第4/8页)

在那张放过插玫瑰的玻璃花瓶的桌子上,此刻一个青铜底座的高大台灯大放光明,照亮了一个枕在瘦小手臂上、沉沉睡着的乌黑头发的孩子脑袋,和那压在臂下的一本图书所露出的一角。

年轻夫人发愣地在门口打住了脚步。女孩酣然睡熟了。她那美丽的唇边留着一丝痛苦失望的线条。“你……这个莱茜啊!”在她的丈夫把她拉进房内的时候,她激动地喊出了声,并且说道,“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莱茜给喊醒了,一下跳了起来。“我要等你们回来。”女孩一边说着,一边略有笑意地用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

“这是安妮不好。你早就该上床睡觉啦。”

伊莱丝转过身子,走到窗口。她觉得,自己的眼里涌出了泪水,百感交集:什么乡思啦、自我怜惜啦、对自己心爱丈夫的孩子表现冷淡的一种后悔啦,全都涌上了心头。她自己也闹不明白,此刻怎么一起向她袭来,但是——她那一种冀求欢乐而却受到不合理对待时的情绪在心里嘀咕着——情况的确是,她的丈夫已不是青春年少,而她还正当妙龄!

当她转过身来时,房内除了她已别无他人。她曾快乐向往的美好时刻在哪里?但她没有想到,她已将他们吓走了。

女孩用几乎惊吓神色的目光瞅着眼前的一幕情景,困惑不解,并且给她父亲悄悄地领出去了。

“忍耐点儿!”他抱着莱茜上楼时这样自言自语,并且又产生另一层想法,接着说道,“她确实还是这样的年轻!”

他的脑海中浮起一个又一个念头。他机械地打开了莱茜和老安妮的卧室房门。老安妮在房内等着他们的到来。他吻了一吻莱茜,说道:“我还要去跟你妈妈说声晚安。”之后,他便朝他妻子那里走去,但他又返转身子,走到走廊的尽头,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桌上放着一盏庞贝(4)出土的青铜底座小灯。这是一盏他新近买来并已注上半盏油在试用的灯。他端下了灯,将它点上,并又放到死者画像的下面。接着,他又把书桌上的插满鲜花的玻璃花瓶移到灯旁。他这样做几乎是下意识的,只不过他心里这样琢磨,他的双手就得这样去做罢了。之后,他便走到旁边的窗户前,打开了两扇窗子。

天上布满乌云,月亮没法洒下清辉。窗下小花园里的茂盛灌木有如一团黑影,只有那黑压压的塔松丛里、通向芦苇小屋的一条小径上的白砾石有点儿闪现的光点延伸开去。

这个孤寂的男人倚窗俯视下面,恍惚看见一个业已不在人世但依然风姿绰约的形影在那条小径上游荡,又仿佛觉得自己走在她的身旁。

“你要深深记住我的爱情!”他说着,但是亡灵并没有回答,她低下俊美而又苍白的面庞,垂下目光。他悚然而又陶醉地觉得她在近旁,但是她却一声不响。

他突然想到,此刻自己仅仅独自一人在楼上。他以为,前妻生前端庄文静,但她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过他下面那座她父母的花园依旧存在。他的目光离开书本,透过窗户,首先瞧见那花园里有个十五岁光景的小姑娘。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对结着金黄色发辫的姑娘动了心,而且一往情深,越来越心迷意乱,终于将她娶回来作为妻子。于是幸福和快乐的岁月随她同来。在她父母早年离开人世时,他们便将那所房屋卖掉了,但留下了这座小花园,在界墙上开了一扇门,使这座小花园跟自家的大花园连在一起。当年,他们便听任那些疯长的灌木枝叶遮没了这扇小门,夏日,他们钻过这扇小门待在灌木丛下面惬意地纳凉,就连亲友他也难得让他们进去。往昔,他从自己的窗户里偷偷窥视年轻的情人在芦苇小屋里做学校的作业;现在,芦苇小屋里,一个若有所思、乌黑双眼的孩子坐在金黄色头发的母亲的脚边。当他放下工作掉过头去时,那目光总是饱含着对于生活感到的幸福。但这时死神已暗暗地向里面播下了不幸的种子。六月初,他将患有重病妻子的床从毗连的卧室里搬到自己的书房里。她要呼吸从书房打开的窗户里透进来的那座幸福花园的空气。窗口的那张大书桌被搬到一边去了,这时他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她身上。窗外已是一派春光,一棵樱桃树上缀满了雪白的花。他情不自禁地将妻子的瘦弱身体轻轻托起,抱到窗口:“啊,你再瞧一瞧,这世界是多么美丽啊!”

但是,她微微地摇摇头,说道:“我再也瞧不见这些景致啦。”

一会儿工夫,他便再也听不清楚她嘴里在喃喃呓语些什么。她眼里的微光越来越暗淡,只是嘴唇还微微有一点痛苦的颤动,激烈挣扎地喘息着,但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低得像蜜蜂嗡嗡的飞鸣声。之后,她眼睛张得大大的,在眼珠神光散去的时候,又哼了一下,随后竟是去了。

“晚安,玛丽!”但是她再也听不见了。

次日,这位高贵妇人的遗体业已宁静地躺在昏暗大房间里的一具棺材里。家里的仆人们悄没声儿地站在四周,他也肃然站在其中。老女仆安妮拉着小女孩的手站在他旁边。

“莱茜,你真的不害怕?”

女孩看到了遗体的隆起部分,回答道:“不害怕,安妮,我在祈祷。”

之后便是起灵,这是他最后一次陪她同行。按照她生前的两项愿望,没请牧师,也没有撞钟,而是在圣洁的黎明时分动身,这时最早出林的云雀刚巧直刺云天。

丧事已经过去了,但她依旧存在于他悲痛的心里;即使他再也见不到倩影,但仿佛她还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过这种感觉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于是他便忐忑不安地寻觅她,但他日益清楚难以发现她的踪迹。此刻他才感到这座屋子阴森森的空虚寥落,四角一团昏暗,而早先并不是这般情况,但他的周围确是除此再无其他,她的确是不在了。

月亮从乌云里跳出来,下面荒芜的花园沐浴在朗朗清辉里。他仍旧站在那儿,头抵住窗户的十字梃架,双眼再也不瞧窗外的景色。

这时,他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浓艳的少妇走了过来。

她走过来时衣衫窸窸窣窣的声响已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掉过头,向她投去审视的目光。

“伊莱丝!”他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但没有迎着她走去。

她停住了脚步:“你怎么啦,鲁道夫?我让你大吃一惊?”

他摇摇头,勉强一笑。“走吧,”他说道,“我们一起下去吧!”

他拉住她的手,这当儿她的目光却落到了那幅给灯光照亮的画上,落到了插在它旁边的玫瑰上。她的脸上掠过一种好像恍然大悟的神色。“待在你这儿倒像是在小教堂里!”她冷冷地、几乎含有敌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