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人(第3/16页)

她又频频点点头,说道:“是啊,我回想,在童年时代听到过您这个姓。”

随即,我便告诉她我家乡的地名。她一听愣住了,睁大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接着便眼里流出了泪水。

我有点慌了。“我可没想到这会引起您伤心,”我说,“是熊罴旅店的店主看了旅客登记簿后,说我们两个是同乡的。”

她长叹了一口气。“要是您真是在那个地方出生的话,”她说,“那我们就确实是同乡啦。”

“可是,”我略为迟疑了一下后说,“当年家乡的每户人家我自以为还是知道的,但不了解您是哪家的?”

“您过去是不会熟悉我们家的。”总林务官夫人说。

“这恐怕不见得!您是哪年离开家乡的?”

“来这儿都快三十年啦。”

“噢,那时我还在家乡嘛,后来我们好些人才不得不远走他乡。”

她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摇篮……”她犹豫片刻,接着又往下说道,“我大概也没有睡过摇篮。我出生在一个穷苦工人租借的一所茅屋里。我是一个穷工人的女儿。”

她抬起明亮的眼睛瞅着我。“我父亲叫约翰·汉森。”她说。

我竭力搜索记忆,但没有一点印象。我们那儿姓汉森的人多得如海滩上的沙子。“我认得不少工人,”我回答道,“我小时候甚至是一个工人家的每周常客。我直到今天还对他们感到非常亲切,对他和他那性格随和的妻子十分感激。但您也许说得对,您父亲的姓名对我却是陌生的。”

“您若了解他该多好啊,”她感叹道,“您要是了解他,那您就会深深喜爱这些被称为小人物的人啦!我没到三岁就失去了母亲,这时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但在我八岁的时候,他又突然离开人世,撇下了我。”

我们走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谁都没有再说话。我们用手拨开那些在我们前面张舞的树枝。之后,她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终于迟疑不决地讲道:“我的同乡,我现在还想再告诉您一些情况。这可真有点儿奇怪,并且又在我的脑际一再闪现。我常常觉得,在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我过去还有个亲父亲。我很害怕那个父亲,他对于我、对于母亲不是大声咒骂便是出手殴打,我总是远远地避开他。但另有个亲父亲也是不可能的啊!我麻烦人去查阅过教区记事录,母亲就嫁过一个男人。我们共同在苦难中煎熬,一起忍受饥寒,但从未缺少疼爱。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个冬日夜晚的情景。那是一个礼拜天,当时我约莫六岁光景,我们把中饭凑合过去了,晚饭却没着落啦,我饿得要命,炉子也差不多冷啦。这时父亲睁着一双动人而又乌黑的眼睛瞅着我,于是我冲他张开小手臂,随即我就被他用一条旧毯子裹了起来,搂在他那坚实而又温暖的胸口。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乌黑的街道,但天上繁星闪烁。我瞅着一颗又一颗的星星。‘谁住在那上面?’我终于问道。我父亲回答说:‘不会忘记你的上帝住在上面!’我又瞅瞅星星,它们忽闪忽闪地朝下面的我眨着眼睛,那样脉脉含情而又和蔼可亲。‘父亲,’我说道,‘求求上帝今天晚上给我们一块小面包吧!’我突然觉得一颗热乎乎的泪珠滴到我的脸上,我思忖,这大概是仁慈的上帝掉泪了吧!我还清楚地记得,后来我饿着肚子爬上了自己的小床,却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她沉默了片刻。我们缓缓地在林中小径上继续走着。

“但在我母亲在世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却无法把握住我父亲的形象,我只记得他那个粗暴而又吓人的面目,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蓦地,她屈膝跪到那些繁生在贫瘠沙地上的千日红跟前,采了一把淡红色的小花。之后,我们又往前走去,她手上一边用这些小花编着花环。

我琢磨着她刚才说的话,在我的脑际浮现出一个粗暴的年轻人形象。我很熟悉这个人,但他可不叫这个名字啊。我的目光跟着她那灵巧的手指移动着,并终于说道:“孩子也常会想到隐隐出现的鬼魂,害怕得用双臂紧紧抱住亲人的啊。再说,不管什么地方穷人家孩子的父亲通常都是那副饱受折磨的模样,那您也一定是很熟悉的嘛,这就会使您幻想出在那记忆空白的年代里有那么一个怪影。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啊!”

但这位尊贵的夫人莞尔一笑,摇摇头。“琢磨得好,”她说道,“不过我可没滑入到这幻觉的想象里去,而且在我父亲去世后,领养我的人却是出乎我期望的心地善良。他们就是我后来丈夫的父母亲,当时他们去海滨浴场,在我们家乡逗留了几天时间。”

这时,我听到后面泥土路上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总林务官已快赶上我们了。

“您瞧,”他冲我大声喊道,“我可找到您啦!但是克里斯廷欣,你……”他握住妻子的手,侧头瞅着她的一双眼睛,“你好像在苦苦沉思以往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啦?”

她微微一笑,倚着他的肩膀,说道:“是啊,弗兰茨·阿道夫,我们谈到了我们的家乡,已经可以肯定,他是我的同乡,但我们当时在家乡相互并不认识。”

“那我们请他上我们家来做客,就更叫人高兴了,”他边握着我的手,边回答说,“但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啦!”

她好似有所领悟地点点头,挽起他的手臂,我们又往前走了几百步路,来到林中一口池塘前,塘边黄色的蝴蝶花怒放,我生平还从未见过这样鲜花盛开的景象。

“这是你最喜爱的花朵啊!”总林务官叫了起来,“你站到那儿去会弄湿鞋子的,我们两个男的给你去采一束美丽的花好吗?”

“这一次不麻烦你们两位骑士辛苦啦,”她姿态优美地向我们弯腰行了个礼,“今天我跟孩子们待在一起过,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采到更美丽的花朵,能使我编出一只十分出色的花冠!”

“那我们在这儿等你。”总林务官冲着他妻子的背后大声喊着,并且深情而又十分疼爱地目送她走向附近的树林,直到她消失不见。

之后,他蓦地转过身来对着我。“要是我请求您别再跟我妻子谈论她父亲的事情,”他说道,“您不会见怪吧。我在松软的泥沙小路上已跟你们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夏日的清风将你们谈话内容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有些没有听到的话我也能琢磨出来。请原谅我的坦率,要是我事先知道你们是这样知情的同乡的话,那我也就不会高兴地邀请您来做客啦。我说的是高兴,不过现在这样当然更好,我们彼此已经了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