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十二岁那年,到了夏天老奶奶就把我和西蒙打发出去干活了,去品尝人生的滋味,也为了取得一点赚钱的本领。在这以前,她曾为我找到过一份工作。当时有个上午上课的弱智儿童班,每天早晨我把乔治送到学校后,便赶到赛维斯特的明星电影院干活,为电影院散发广告传单。这是老奶奶和赛维斯特的父亲一起作的安排,他俩是在公园的老人亭里认识的。

要是在我家的后间里见到天气好——暖和又无风,老奶奶喜欢这种天气——她就到自己的房间去穿上身体较丰满时留下的紧身胸衣和黑色套裙。妈会给她装一瓶茶。然后,她就戴上花帽,围上兽尾毛皮披肩,用獾爪扣住,到公园去。她带着一本书,可从没打算读它,老人亭里谈天说地热闹得很,哪有时间看书。这是个商定婚姻大事的地方。那位老无神论者安蒂科先生去世大约一年以后,他的遗孀就是在这儿找到第二个丈夫的。对方是个鳏夫,就是为了续弦,才特地从衣阿华城来到这里。两人结婚后,有消息传来说,他把她锁在屋子里,逼她签字放弃一切遗产继承权。老奶奶听后并没有装作为她难过的样子,只说了声:“可怜的伯莎!”可是说这话时,用的是她擅长的那种诙谐口吻,像小提琴的琴弦细声细气的,但变化无穷。她自己则因没有像她那样再嫁而得到颇多赞美。我早就不再认为所有的老年人对他们年轻时要做的事已经无动于衷,可是她却要我们这样想——常说“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于是我们都信了她的话,把她看成是个收敛了虚荣心的、清心寡欲的老圣人。不过,要是从来没人向她求过婚,我可不打算说这对她来说是件无所谓的事。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安娜·卡列尼娜》那么入迷,还有另一本我应该提到的她爱读的书《曼侬·莱斯戈》[1]。而且她兴致好的时候总是自夸她的腰身和臀部,更何况,凡是我所知道的任何荣誉和权势她从不放弃,所以我看出,她回卧房去穿上紧身胸衣、梳妆打扮一番,不完全是出于习惯,也为的是招引一位七八十岁的伏伦斯基[2]或德·格里欧[3]的注意。有时候,我诱使自己撇开她那斑驳的枯黄肤色、深深的皱纹和干涩的刘海,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较为年轻、满怀怨艾的女人。

不过,不管她在老人亭里为自己的事打什么主意,她并没有忘记我们,还通过老赛维斯特为我找到了这份散发广告传单的工作。人们都管老赛维斯特叫“面包师傅”,因为他常穿白帆布衣服,头戴白高尔夫球帽。他还有颤抖病,人们便取笑他这是在搓面包。可是他修饰整洁,说话干脆,充血的眼睛朝人凝视时,神情庄重,明知自己来日无多,可是仍强打精神,就像他那撮马蹄形白色小胡子的髭尖那么挺括。我猜老奶奶一定照例和他讲了一通她所保护的这家人的事,于是老赛维斯特便带我去见他的儿子——一个好像老是为钱或家庭的事急得冒汗的年轻小伙子。有时候,他那电影院生意极差,两点钟时座位还是空的,那个小提琴手和放映室里的放映员只为他一个人在演奏和放映,这使他变得非常糟糕,弄得连给我两角五分钱的工钱都感到心痛。那也使他发了狠。他说:“我以前雇的孩子曾有人把传单塞进阴沟了事,这要是给我发现了,可别怪我不客气,我有办法检查的。”因此,我想当我散发广告传单的时候,他也许会沿路跟踪我,我便不断注意街上有没有出现他那秃得头发稀疏的脑袋和饱含焦虑、褐色如熊的眼睛。他警告我说:“我也有几个办法专治自以为能骗得了我的小子的。”起初,我按照他的指示把广告传单卷成圆筒形,插进人家门铃上方的铜传话口里,不是乱塞在信箱里使他得罪邮局,而当他相信我干活可靠了,便请我喝汽水和吃土耳其软糖,还说等我长高一点,就叫我做收票员,或者是让我负责管理他打算购买的爆玉米花机;还说近几年内,他要回阿穆尔学院去读完工程学学位,到时候将雇用一名经理。他只需要去一两年,他妻子竭力怂恿他这样做。我想他告诉我这些,是把我当作比我大的大孩子了,就像免费诊疗所里的那些人一样。实际上,像常有的情况那样,他对我说的我并不全懂。

不管怎样,他还是受了我的一点骗。因为他说别的孩子曾把广告传单塞进阴沟,我觉得我也不能不来它一下,而且终于等到了机会,就在中午去接乔治的时候,把广告传单大叠大叠地分给乔治班上的那些痴呆孩子。那所监狱似的学校,像附近最大的建筑——制冰厂和棺材厂一样,是砖砌的,里面阴森森的,和世界各地的监狱没有什么不同,要睁大眼睛才能看出天花板,木头地板则已踏出印迹。在夏天,学校辟出一角对弱智儿童开放,进去时,你得先领教一下制冰厂的水雾,然后才能听到做纸链的剪纸声、低声的说话声和教师的指导声。我坐在楼梯上,把剩下的广告传单分成若干份。一放学,乔治就来帮我把它们分发掉,然后我就牵着他的手领他回家。

乔治虽然爱温尼,可是怕陌生的狗,由于他身上有温尼的气味,把那些狗都给招引来了。它们老是嗅他的腿,我只好随身带着石块打跑它们。

这是最后一个闲散的夏天。第二年夏天,学校一放暑假,西蒙便被打发到密歇根州的一家风景区饭店去当侍者,我则到城北的考布林家去帮考布林送报。我得搬到那儿去住,从我们住的地方到那儿,要坐半个多小时电车,而报纸早上四点钟就进发报棚了。不过,我并不完全是到了陌生人家,考布林的妻子安娜是我妈的表姐妹,所以他们把我当亲戚看待。海曼·考布林开了自己的福特车来接我。我离家时,乔治又嚎又叫的;他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妈受那老太婆的压制却不能有所流露。乔治硬被关在小客厅里,我把他带到火炉边坐下就离开了。表亲安娜在自己家门口等我,见我因初次离家伤心得发呆——对我来说这只是一时的伤感,差不多像是从我妈那儿暂时借来一用似的,我妈眼看两个儿子小小年纪就去吃苦真是伤心透了——便伤心地哭了,其程度足以代表所有的人,而且还不断使劲吻我。是她出面给我安排这个工作的,可结果数她哭得最凶。她赤着一双脚,头发蓬乱,黑色上衣的纽扣都扣错了。“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待你的。”她许诺说,“像待我的霍华德一样。”她从我手里接过帆布洗衣袋,把我安顿在厨房和厕所之间霍华德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