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霍华德已经偷偷离家出走。他是跟殡仪馆老板的儿子乔·金斯曼一起走的,虚报岁数进了海军陆战队。正当两家人家在设法把他们弄回家时,他们已开往尼加拉瓜和桑地诺[4]及其叛党作战去了。安娜伤心极了,仿佛儿子已经死掉。她身材高大,精力充沛,因而一切都超乎常人,就连身上的种种也是如此:黑痣、疱疹、毛发、额上的肿块、脖子上的粗筋;她有一头颇有点魅力的螺旋形赤发,蓬松四弹,在后脑剪成鸭尾巴式,离耳根很高处缠得像乱麻一团。她本来声音很响亮,由于哭泣和气喘变得有气无力,她的眼白也因此泛成铜色,一张极度忧伤的脸,可怜巴巴的;她这人不懂得多想想。有些人就想得开,安于比她更糟的命运。劳希奶奶说过,就安娜在生活方面总的看来已可满足的情况来说,像她这样一个女人还想要什么呢?她的兄弟们替她找到一个丈夫,还出钱给她搞起一爿生意,她有两个孩子,房子是自己的,还有点房地产。要不,她也许还一直在闹市区瓦巴希大街那家女帽厂里干苦活哩。这是表亲安娜来和老奶奶谈话——来向一位博识的女人请教——之后,我们所听到的评语。她当时身穿套装,鞋帽俱全,坐在厨房桌旁,一面说话一面照着镜子,不是漫不经心,而是认认真真、一直不停地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一面愤愤地诉说着;甚至说到最伤心处,在哭得最凶、嘴巴拉得最阔时,也继续照着。妈头上扎着一条印花大头巾,把煤气灶上的一只鸡也烧焦了。

“亲爱的,你的儿子不会出什么事,他会回来的,”老太太对抽噎着的安娜说,“别的母亲也有儿子在那里。”

“我早就叫他不要再和那殡仪馆老板的儿子来往了。那算是哪门子的朋友?把他拉去当了兵。”

她把金斯曼家的人都看成是丧门星,我发现她上街买东西时,为了避开金斯曼家的殡仪馆,宁愿绕弯路多走几个街区,尽管她以前总是夸耀自己和金斯曼太太——一个个子高大、容光焕发、机警狡猾的女人——同属一个共济会分会,有钱的金斯曼夫妇是她的朋友。考布林那位当银行高级职员的叔叔死时,丧事就是在金斯曼殡仪馆办的。安娜的女儿弗丽德和金斯曼的女儿曾同到一个演说技能课教师那儿去补习。弗丽德有天使指点摩西用炉灰医治的那种口吃,可后来她讲话变得很流利,不再结结巴巴了。若干年后,在一次橄榄球赛上我去买红肠面包时,听到了她在讲话;那天我戴了顶白帽子,她已认不出我了,可是我还记得我曾教她朗诵“当寒霜落在南瓜上的时候”,也记得表亲安娜曾发誓说,待我长大了一定把弗丽德嫁给我。是那天在她家门口,她流着眼泪迎接我时,搂着我说的。“听着,奥吉,你以后就是我的儿子了,我要把女儿嫁给你,我的乖孩子!”那时候她认定霍华德已经死掉。

她一直叨念着这桩婚事计划。我磨刈草机时不当心割破了手,她就说:“不要紧,在你结婚那天前伤口就会愈合的。”又说:“我敢发誓,还是跟从小就相熟的人结婚好。跟陌生人结婚最要不得。你听见没有?你听着!”她之所以要为将来作好安排,因为小弗丽德十分像她,可以预料她以后在婚姻生活方面会有困难;她自己就是全亏兄弟硬做主才结了婚。没有母亲帮助她。也许她觉得,要是不替她找个丈夫,她会被自己那强抑住的本能活力毁了一生,使她不能生儿育女;她为男人们流的眼泪,一定会像奥菲利娅投身的那条小溪里的水一样[5],把她淹死。越早结婚越好。安娜的娘家那边从不鼓励孩子享受童年,她自己的母亲十三四岁便结了婚,因此弗丽德也只有四五年了。安娜自己结婚的时候,至少已超过这年龄十五岁;我想,在考布林娶她之前那几年,她一定忧伤得可怕。因此,她这时候就已在为女儿物色对象了,据我推测,我决不是唯一的一个,每个男孩都有可能被选中,而我,就目前来说,只不过是最现成的而已。她要弗丽德去上音乐课、舞蹈课以及演说技能课,还要她和街坊中的上流社会来往,这样就使得安娜和她们属于同一共济会分会完全有理由了;她这人性情太阴郁,老爱待在家里,一定要有重大意义,才肯出去参加义演和义卖。

任何人怠慢了她的孩子,就成了她的仇人,她就会散布种种谣言去损人名誉。“这是钢琴教师亲口告诉我的。每个星期六都出同样的事。她到明妮·卡森家去给她上课时,卡森先生总想把她拖进自己的房间。”无视真假,这很快就成了她的定罪之词。不管对什么人,不管钢琴教师来央求她不要再说,她都照说不误。就因为卡森家没有邀请弗丽德参加生日聚会,他们便结下一个有如科西嘉人那样誓不甘休的仇敌。

如今霍华德离家出走,她认为她所有的敌人,那伙魔鬼的爪牙和代理人,都阴谋参与其事。她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对他们大声咒骂:“啊,上帝,宇宙的主啊,求您让他手脚萎缩,脑袋干枯”,以及其他夸张的言词,而对她来说,这些只不过是日常用语而已。夏日的阳光透进窗帘和前院那棵梓树树阴,淡淡地洒在她身上,她平躺在那儿,背后摊着湿布、毛巾、手帕什么的,她身躯很长,露出被单的一双脚板黑得像石墨拓片,就像拿破仑进攻西班牙战役中被烧毁的村庄里那些战争受害者的脚。苍蝇成排地停在长长的电灯开关线上。她一边喘息一边用悲痛和恐惧折磨着自己。在以夏娃和哈拿[6]为首的饱受苦难的母亲队伍中,她有一个在乐园里扛着血肉模糊的头颅直到世界末日的殉教者的决心。由于安娜极有宗教虔诚,对时空也有自己的见解,因此在她看来,天堂和永恒都不太远;她把一切事物都分割开,压扁,使它们叠成一层层,就像斜塔的层次一样,而尼加拉瓜远在有两个地球圆周距离的地方,矮小好斗的桑地诺——他跟她有什么关系,我想像不出——正在杀她的儿子。

当时她家,特别是厨房,脏得实在惊人。不过,尽管她两眼浮肿,充满怒火,行动缓慢,对着电话哇哇直叫,不知在讲些什么,脸仿佛已被那头使她成为艳后般的漂亮头发照亮,可不知怎的她居然仍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她准时为男人们开出三顿饭,督促弗丽德练琴和朗诵,考布林没能亲自处理时,她还得核对收来的钱,点数,大小钞分开,把辅币包卷好,以及处理新的订单。

“孩……子……奥吉,有电话,听着!别忘了告诉他们,现在星期六午报另外收费!”一天我试吹了一下霍华德的萨克斯管时,我才知道她能多快地从床上跳起直跑过来。她冲进房间,一把从我手中夺走萨克斯管,大声吼道:“他们已经开始在抢占他的东西了!”她使的劲那么大,把我头上和脖子上的皮都给抓破了。于是我看到一个女婿——只能算个女婿候选人——和她亲生儿子地位的差别。那天她没有原谅我,虽然她知道她把我抓伤了。不过我想,我内心所受的创伤看来要比皮肉的创伤大得多,可她还认为我没有悔过之意。其实主要的还是我这人不爱记仇,不像西蒙那样有南方的老荣誉观和他当时特有的那种危险的、从容面对决斗似的好汉作风。此外,怎么能对安娜这样了不起的人记仇呢?她甚至在从我手里夺过萨克斯管时,还朝衣柜上的小镜子里搜寻自己的倩影哩。我下到堆着防风窗和工具杂物的地下室里,考虑后决定,眼下还不能回家,那样只会被劳希奶奶送回来,接着我就对抽水马桶何以滴水开始发生兴趣,于是掀下水箱盖,可正当我在下面摆摆弄弄消磨时光时,厨房的地板压得弯了下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