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事实上他们全都很慷慨。表亲安娜是个节俭的女人,她整天叫穷,在自己身上从不多花钱,可是给我买了一双冬天穿的长筒靴,还有一把大折刀。五产爱带吃食回来,成箱成箱的巧克力牛奶,荷叶边大盒子装的糖果、冰砖、夹心奶油蛋糕等等。考布林和他都认为东西多多益善。不论是买条纹绸衬衣、衬衣袖子扣带、织花长袜,在电影院里买纸杯冰淇淋,或者带弗丽德和我去划船时在公园里买玉米花生糖时,他们一买通常至少就买一打。五产付的是钞票,海曼·考布林付的是一大堆辅币,照样很得意。家里总能见到很多钱,小茶杯里、大玻璃杯里、罐子里都有,甚至摊在考布林的写字台上。他们似乎认定我决不会拿,也许是因为反正样样东西都那么多,我也就从来没有拿过钱。我这人在这方面是很容易引起兴趣的,只要人家相信我的本事,认为我能领会整个计划方案,就像老奶奶派我去完成任务时那样,我也同样能投入全部身心去干骗人的勾当。所以别认为我不想去干这类事。要是调教得当,可以把我培养成加图[16]那样的人物,或者是在边地的零度寒风中跋涉四英里,给顾客退还三分钱的少年林肯。我倒不想把自己看成具有这些传奇名人的天赋素质。只是说,要是激发起我的正确感情,那四英里路对我来说也不在话下。这完全要看我被哪一边拉过去了。

每逢我半天休假回家,相比之下总觉得自己家里是那么整洁、亮堂。安娜家,每到星期五下午才拖地板,这时候她从床上下来,赤着双脚,跟着拖把在水里朝前蹚。拖完后,为了吸干水分,铺上干净的报纸,一直要到周末过后才把报纸拿掉。而在我家,你每天都可以闻到清扫后打上蜡的气味,每样东西都放在经过精心计划的地方——饰面板擦得闪闪发亮,小垫巾摊得平平整整,从一角商店买来的雕花玻璃器皿、麋角、时钟,全都适得其所——整齐得如同女修道院的会客室,或者以家庭整洁来表达对上帝爱戴的任何地方;一切东西都放得远离毫无防护的墙上那幅风暴汹涌的海景。西蒙和我睡的那张床铺得鼓鼓的,十分整洁,枕头上铺着绣品;书本(西蒙的英雄丛书)叠成一叠,学校锦旗在墙上钉成一排;老奶奶和妈坐在厨房窗前,在清新的、被墙纸映成褐色的夏日空气中织着毛线。乔治在院子里的向日葵和绿色晒衣绳杆之间,踉踉跄跄地跟在行动缓慢的温尼后面。那狗一处处嗅着麻雀停落过的地方。

我想,当时我看到家里可以没有西蒙和我,而且我俩不在时家里平静如常,使我心里感到难过。妈一定看出了这点,于是便尽可能地为我忙这忙那;她还特意做了一个蛋糕,我居然有点像个客人了,她摆开了餐桌,果酱碟子也盛得满满的。这表示承认我在挣钱。当我从表袋里掏出折拢的钞票时,我感到非常得意。而当那个老婆子讲的笑话引得我笑得比平时响时,发出的声音犹如百日咳患者的咳嗽声——我还只是刚刚度过童年,虽然我的个子已长得瘦高,我的头已大到不会再大,可我穿的仍是短裤和硬阔领童装。

“喔,他们那边一定教会你很多东西吧,”老奶奶说,“这是你学习文化和文雅的机会。”她的用意是在夸耀她已把我培养成型,不必害怕庸俗的影响。可是她说话中稍含讥讽,以免万一我有了受什么影响的危险。

“安娜还是那么哭哭啼啼么?”

“是的。”

“整天哭个不停。他做点什么?——朝她翻白眼。还有那说话结结巴巴的女儿。一定有意思得很。还有五产,那位美男子,还在想找个美国姑娘结婚吗?”

这就是她那熟练巧妙的损人方式。她用那瘦骨伶仃的蜡黄小手,那在敖德萨真正戴上一位有钱有势人物的结婚戒指的手,猛地拧开水龙头,水便哗啦啦冲了进来,愚蠢笨拙的人便沉下去,金钱、体力、肥肉、丝绸、糖果盒,一切的一切也随之沉下去——只剩下聪明绝顶的人含笑注视涟漪。你也应该像我一样,了解这件事:一九二二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日[17],上午十一点钟,当工厂庄严地鸣起汽笛时,老奶奶本该站立静默的,她却走下楼来并在楼梯上扭伤了脚踝;在她愁眉苦脸啐着唾沫时,是五产把她抱起,急忙送进厨房的。可是她对言行失检和错误过失记性特好,就像她两眼之间那条贵族气派的皱纹一样,永远不会磨灭。而且又有不满的天性。

五产极想结婚。他对每个人都提起这件事,自然也去请教过劳希奶奶。她照例脸上不露真情,看上去一副殷勤、关心的模样,而肚子里却在暗自查核,并把她需要的材料记住备用。可是她也看到自己可以从中得到好处,一笔做媒费。她是很留意赚钱机会的。有一次,她曾策划让一些移民从加拿大偷渡入境。我碰巧知道她和克雷道尔商定的有关他太太的侄女的事,由克雷道尔正式出面撮合,老婆子则在五产这边下功夫。这计划结果落了空,开始时五产对此很起劲,把自己打扮得光鲜整洁,脸刮得一直红到眼角,来到约定的会面地点——克雷道尔的地下室。可是那女孩子又瘦又苍白,不中他的意。他心里想的是一个活蹦乱跳、黑头发、阔嘴巴、爱交际的漂亮妞儿。他虽然敬谢不敏,但颇有君子之风,还是请那瘦女孩出去了一两次,送给她一只赛璐珞娃娃和一盒深红扁圆盒装的本特牌糖果。这件事他就这样了结了。老太婆当时说,她以后不管他的事了。不过我相信,她和克雷道尔后来还继续一起张罗了一段时间,克雷道尔并没有死心。每逢周六,他仍到考布林家来,这有双重目的。除婚事外,还为了兜售犹太贺年卡,以收佣金方式为一个印刷商代销。这是他平常的赚钱路子之一,就像他廉价收买整批杂物和拍卖品,或者听到街坊中有人要买成套家具,就带他们上霍尔斯特德街家具店一样。

他狡猾地对五产做工作,我常看到他俩在车房里交谈。克雷道尔撑着那双罗圈脚,他那极欲巴结、谦恭忍辱的腰背显出了应征入伍的历史,那张壮汉的脸胀大高抬到了脑门;他力陈所说的那个女孩的优点:出身良好家庭,由母亲亲手用最纯白的食物喂养成人,已养成好习惯,从不粗鲁顶撞,胸部到时候定会隆起,至今还没有邪念,可说是毫无杂物的最新的清汤——看着五产抱着双臂咧嘴冷笑、面露讥讽在听着的样子,我可以想像出他当时的心思。她真的那么温顺、漂亮、纯洁么?要是结婚后不久她就变得粗俗肥胖呢?她会躺在舒服的床上啃无花果夹心饼干、生活腐化懒惰、用窗帘向油头粉面的小伙子打信号么?或者她父亲是个贪污犯,她兄弟都是流氓赌棍,她母亲是个荡妇或者挥霍犯呢?五产要十分当心,他的姐姐安娜在这方面曾给过他不少警告和告诫。她比他大十岁,完全有资格提醒他美国的危险,特别是那些美国女人对新从欧洲老家来的小伙子的危险。她这样做显得很可笑,然而这种可笑是残忍的,因为那正是她需要减轻悲伤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