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6页)

这大概是五产在厨房里走动。他是安娜的哥哥,个子十分高大,臂长背驼,脑袋就像长在一段粗大的肉柱子上,他的头发细软,颜色褐绿,眼珠碧绿、晶莹、纯朴、满含讥讽,他的笑容也像爱斯基摩人[7]那样憨厚纯朴,露出爱斯基摩人那样牙龈很高的牙齿,爱开玩笑,快活乐天,可是并不直率,是个一心想发财的大角斗士。他开一辆送牛奶车,那种司机像舵手似的站着开的电动车,牛奶瓶和木头、铁丝做的箱子摇晃得稀里哗啦直响。他带我在他送货线上跑过几趟,给我五毛钱帮他收空瓶子。一次,我想搬一整箱,他摸摸我身上的肌肉、肋骨、大腿和胳臂——他喜欢这样——接着说:“还不行,你还得再等些时候,”他自己拖下那箱牛奶,砰的一下把它放在冰箱旁边。他送牛奶的地方是弥漫着猪油味的平静的波兰人小食品杂货店,在这些店里他很自在,跟老板们头顶头地假打取闹,或者用意大利话咒骂意大利人,说声“屌!”,并在那结实的膀子上指出一段,对他们表示长度。他自己得意非凡。据他妹妹说,他是很精明的。就在不那么久以前,他还在那场帝国间的毁灭性战争中担任个小角色,把一车车的俄军和德军尸体运到波兰农场上去埋掉,而现在,他在银行里有存款,在牛奶场里有股份,还在犹太剧院里学到剧中一个神气活现、人人憎恶的肥胖求婚者的一句口头禅:“五宗产业,好多钱。”

星期六早上,当卖气球的小贩在蓝天之下、枝叶葱郁的恬静街头吹着笛子时,他穿一套白衣服下楼来吃早餐,仔细地剔着牙,硬草帽下像塞西亚人那样的头发梳得很平伏。然而他还是没法去掉身上平日的那股牛奶味儿。不过这天早上他精神抖擞,兴高采烈,牙齿、牙床和面颊构成了一团龇牙咧嘴的笑容。他捏了眼泛铜色、含着泪水、闷闷不乐的妹妹一把。

“小安娜。”

“去,早餐准备好了。”

“五宗产业,好多钱。”

一丝微笑在她脸上掠过,她心情沉重,原想忍住,可是她爱她哥哥。

“安娜小乖乖。”

“去!我的孩子没了。这世界也完了。”

“五宗产业。”

“别装傻了。你自己以后也会有孩子的,到那时你就知道伤心的滋味了。”

五产对于人不在了或者死了毫不在意,而且还公开这么说。去他们的。当那些尸体在他的运货马车上颠簸着穿过枪林弹雨时,他头上戴的脚上穿的就是他们的帽子和靴子。在他有话要说时,那口气通常总像斯巴达人或总督,迅速而有力。“闻不了火药味,就别去打仗。”“要是奶奶有轮子,她就是一辆手推车。”“跟狗睡,醒来身上就会有跳蚤。”“别在你吃的地方撒尿。”所有这些话中,都有一个简单的寓意,就是说“别怨天尤人,只能怪自己”,或者像法国人说的那样——因为我曾在那世界之都待过一阵子——“你还是怨自己吧,乔治·当丹。”[8]

五产对外甥从军的看法如何,由此可见。不过对自己的妹妹,他还是留有余地。

“你还想怎样?他上星期才给你来过信。”

“那是上星期!”安娜说,“谁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这会儿他搞到个印第安小妞,正搂着她,在呵她痒哩!”

“我的儿子才不会哩,”她说着,把眼睛转向厨房里的镜子。

事实上,那两个小伙子真的都搞了一个女孩同居。乔·金斯曼给他爹寄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头发垂直、穿着短裙、手拉手的当地少女,没有说明。金斯曼给考布林看了照片,两个做父亲的都没有怎么不高兴,至少他们认为不宜向对方露出不快的神色。不过表亲安娜没有听到这张照片的事。

考布林对自己的儿子自然也担心,可是他不像安娜那样把怒气都对着金斯曼。他在办公室里和金斯曼保持着必要的联系,这当然是因为那位殡仪馆老板进不了他的家门。反正一般来说,考布林的主要活动路线是在外面,他整天来来去去,生活步调稳定而有秩序。与安娜和她哥哥相比,他的个子显得小一点,而实际上他是颇为魁梧健壮的;他的头光光的,头发已秃得一扫而光,脸膛很大,既圆又扁,眼泡皮肿胀,眨眼睛的习惯几近滑稽的地步。如果你认为他这种习惯通常是为人温顺的表现——那就算了吧,有些特征和习惯已经发展到欺骗人类的经验了。他并没有被安娜、五产或这个家里的其他人所压倒。他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条堂堂的汉子,他有自己的主张,并以那种打起架来颇为凶狠的人的决心,使自己做事不容人干涉的权利得到了确认。安娜也屈服了。因此,他的衬衣一定得放在衣柜里的抽屉里,衣领里插好鲸骨片,他早上送完报回来吃的第二顿早餐,必得有玉米片和煮鸡蛋。

每餐吃的饭菜怪得惊人,而且其量特多——安娜很相信吃。有几大碗不放盐、椒、奶油和任何味汁的通心粉,炖牛脑、炖牛肺、牛蹄上还留着少许毛的牛蹄冻、切开的煮蛋、冷腌鱼、塞了面包屑的牛肚、罐头玉米杂烩羹,还有几大瓶橘子汽水。这一切对五产很合适,他用手指把牛油抹在面包上。考布林吃相比较斯文,但对五产的样子也没什么意见,他好像认为这很自然。不过我知道,他到闹市区去参加送报人会议时,吃的就不一样了。

首先,他脱掉像米勒[9]的名画《播种者》似的每天背着一大袋报纸去发送时穿的格子旧外套,换上一套新衣服。头上戴顶帽檐可推上拉下的侦探戴的呢帽,脚穿大头皮鞋,带着账单和一份《论坛报》,为了看报上的连环漫画、球赛结果、股市行情——当时他在炒股票——以及黑社会火并新闻,以便及时了解有关在西赛罗的科洛西莫[10]和卡彭[11]以及在北区的奥巴尼恩帮[12]的最新发展情况。奥巴尼恩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在自己的花坛间被打死的,凶手还用握枪的那只手跟他亲切地握过手哩。考布林上了阿什兰车。他先去一家好饭店吃午饭,或者上莱克的饭店吃肉烧豆和黑面包。然后去开会,听发行经理做报告。会后在闹市区南端的餐室里吃肉馅饼、喝咖啡,接着上秣市[13]或丽尔都[14]看滑稽表演,或者去一个比较便宜的地方,那种有乡下姑娘和黑人女孩扭摆屁股、用意单一而娱乐无多的低级趣味场所。

至于,对丈夫在闹市区的所作所为,安娜有什么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你不妨说她还处于正在进化的沙丘、山野之中,适应不了伯沙撒在即将灭亡的穷凶极恶日子里设宴纵饮的那种奢华场面[15]。其实,就连考布林也不能真正适应。他是个不太想赶时髦的平实人,一心扑在生意上,决不肯在闹市区多待上一小时,弄得第二天到规定时间四点钟起不了床。他炒股票,可那是做买卖。他玩扑克,但输钱决不超过口袋里带的沉甸甸的零钱。他没有不能自拔的不良嗜好,不像有的人那样开始只是小玩玩,后来就一直陷身其中——像多疑的法官们看到那些原来颇有名声的人在乌七八糟的场所出入时得意地指出的那样。一般来说,他对我还是不错的,尽管他也有不高兴的时候,那时他便会找我麻烦,要我加快把星期增刊夹进报纸里。这通常都是安娜的关系,这种时候安娜对他的影响最大,在她硝烟弥漫的战壕中,她能使他和她处于作战状态。可是当他独自一人时,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欢乐心情。举例说吧,有一次,我走进那间舱房似的没有窗户的小浴室,只见他躺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胯下之物笔挺,在用海绵往身上淋水。当时我想,要去弄清一个海军陆战队员和一个年轻姑娘的父亲,表亲安娜的丈夫,怎么会如此没有体统,这也许是比较麻烦的事——现在我知道,实际上比这要麻烦得多。不过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严重;我一直认为,表亲海曼基本上是个待人仁慈、体贴,对我很慷慨的人,怎么也不觉得他是个荒淫放荡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