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6页)

在这之后,吉米要劝诱我跟他逃学到闹市区去便不难了,尤其是在上科学课的下午。要是没有什么更好玩的,我们就带他的弟弟汤姆去市政厅坐电梯,从金碧辉煌的会议厅坐到市法院。我们在电梯里和大亨、投机商、地方官、贪心汉、小政客、告密者、流氓、色狼、行贿者、告状的、警察、戴西部帽子的男人、穿毛皮外套和蜥蜴皮皮鞋的女人,摩肩接踵,同上同下,热气冷气,混在一起,残暴的情节、色情的气氛;有大吃大喝、蓄意欺诈、精心盘算、受灾遭难、漠不关心的蛛丝马迹,还有在浇注混凝土中捞一大笔的渴望,以及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私酿、私卖威士忌、啤酒的活动。

汤米曾差我们到他那家投机商号的股票经纪人那里去拿一本手册,这商号在湖滨街,前面有家雪茄烟店。汤米的地点很有利,能获得各种股市信息。可是,就连在那些极易赚钱的日子里,他也只能做到不蚀本而已,要是不把他添置的衣服和送给家人的礼物算在内的话。克莱恩家的人都爱送东西。互送的浴袍、晨衣、活动镜子、有古堡月色图的挂毯、带轮茶台、茶几、缟玛瑙底座台灯、咖啡壶、烤面包电炉,还有小说——成箱成盒的东西堆在壁橱里或者是床底下待用。可是,除了星期天盛装打扮一番之外,克莱恩家的人看来很穷。老克莱恩的背心就穿在长袖汗衫的外面,用一架小机器卷自己抽的香烟。

克莱恩家还有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叫艾丽诺,颇有吉卜赛人味道,穿一件颜色浓艳的日本印染大花布衫。她长得胖胖的,脸色苍白,眼睛上部有一个切尔卡西亚人[17]的聪明额头,心地十分仁慈,和坏蛋过分和好;她自认为长得太胖,一定找不到丈夫,但对比她幸运的已婚姐妹和矫健的兄弟们毫无怨意,只是像个男人似的轻声暗泣一番。她对我特别好,把我叫做“情郎”、“小兄弟”、“小冤家”,用纸牌替我算命,还给我织了顶黄绿两色的三舌溜冰帽,戴着它使我在溜冰场上看起来像个挪威冠军。她有风湿病和妇女病,身体好时,在城北一家肥皂厂的包装车间干活,在家则陪她妈坐在厨房里,身穿艳丽的大花衣服,浓密的黑发顶上梳个髻散披在背后,喝咖啡、织毛线、看书、剃腿毛、听小歌剧唱片、染指甲,就在做这些有必要做、可做可不做或者是完全多余的事情中,她无形中越来越深地陷入了一个久坐少动的女人的心境之中。克莱恩家的人尊敬和钦佩劳希奶奶为我们家担当起责任。可是老太太从她的一个私人侦探那里听到说,有人看到乔治在房屋之间的通道里玩小鸡——那些鸡因为阳光不足,饲料不好,从来没有长大长肥过,宰杀时拔了那稀稀拉拉的毛,看起来样子长得很怪——便把那家人指名道姓地骂得很难听。

可是她并没有当面骂过他们,因为这种口舌毫无益处;有时候他们能为我找到些零星活干,这靠的是吉米的舅舅丹波,他能拉到所在选区里亲戚们的选票,是该区共和党政治圈子里的大红人。每次选举之前我们都有一个月的好差使,四处散发竞选宣传品。有人给他一笔于他有利的买卖时,如标卖邮局里无人招领的失物或出售破产者的抵押商品,丹波经常需要我们帮忙。不过,必须是值得做的买卖,才能把他拖离牌桌。当他买下那些剃刀、磨刀皮带、玩具碗碟、玩具木琴、割玻璃刀、宾馆肥皂或者急救包等等不需要执照即可出售的货品时,就在米尔沃基大街设一摊位,雇我们替他卖。他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愿为他干。

他已离了婚,独立住一间房。他长个大鼻子,脸上的皮肉松弛,眼泡肿得像鱼鹰,看上去灰灰绿绿,模样让人讨嫌。他耐性十足,外表勤恳,长得臃肿肥胖,坐在椅子里像个深陷在鞍子里的拉美牛仔;由于身子过重,又叼着雪茄,呼吸时老发出嘘嘘声。他的须毛从鼻子处开始,在戴着各种戒指的关节处也长满毛。他一年到头都一个样,不论是五月还是十一月,都是十一点钟吃早餐,吃的是加牛奶、方糖的茶和甜面包卷,晚餐是牛排加烤土豆,每天抽十到十二支本·贝斯牌雪茄,穿和市议员们一样的裤子,一顶深色呢帽盖住他原来就颇具威势的脸,显示出他的社会地位;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得吞进些什么,什么时候该打出手中的杰克或爱司,或者是要不要给常来讨钱的儿子克莱门蒂两块钱。克莱门蒂是他的小儿子,和他母亲及继父同住在他们的婴儿服装店后面。“拿去吧,我的孩子!”或者是“明天来拿吧!”丹波会说。对有了继父的儿子,他也从来不说“不”。在他的原罪中不少是因为钱,他坐在他那弥漫着油脂味、茶味,还有洋葱味的餐馆大本营里,烟灰落在膝盖上,一只手摸着牌;他虽有其他罪过,但不用愁钱;他跟克莱恩家的人一样,花起钱来像个大公爵。克莱门蒂也爱挥霍,喜欢请客,可是他不愿干活,既不愿为父亲干,也不愿为别人干,所以老丹波就雇我们在行人众多的米尔沃基大街设摊卖货,通常由赛维斯特负责。丹波跟警察打好交道,不会来干涉我们之后,便回去打牌。

这时候赛维斯特正走倒霉运,他没能续租到那家电影院,不过反正电影院也没生意——现在成了一爿墙纸和油漆店——他跟他父亲住在一起,因为他老婆已离开他,他自己告诉我们说,他每次穿过后院想去看看她,她就朝他扔石头。他当她是个疯子,对她已经死了心,便去信同意离婚,他本想回阿穆尔学院读完工程学学位,为了筹措学费,他卖掉了家具和电影放映设备,可现在他又说,由于离开学校太久,上课已经不太行了。他和我们一起站在米尔沃基大街上,十一月的寒风刮得眼睛直淌眼泪,他的肥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缩着脖子,两只脚不断互相碰着,讲着意气沮丧的笑话。虽然我们之间年岁相差不少,他也全不在乎。他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讲了出来。他打算读完学位之后,就去周游世界。外国政府迫切需要美国工程师。一切条件都可以由他说了算。他还打算去金伯利[18],据他所知,当地的工人常把挖到的钻石吞进肚子藏起来是真的。要不,他就去苏俄——现在他把一切全都告诉我们,他说他同情赤色分子,钦佩列宁,尤其钦佩托洛茨·基,他坐着一辆坦克到处跑,一面读读法国小说,结果打赢了那场内战,把沙皇、神父、贵族、将军和地主统统撵出皇宫府第。

当时,我和吉米坐在丹波的两只大手提箱上,一面大声吆喝“来买刀片喽!”一面照顾着买卖。赛维斯特则负责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