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10页)

我到底还是做成了几笔生意。艾洪的姻亲,哈罗威公司的老板卡拉斯给了我一个面子,买了几加仑橡胶漆,在范布伦街靠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寝具全是灰色的小旅馆中试用,这简直是个流浪汉、叫花子的窝。他说他决不会把这种漆用在他较好的企业里,因为在湿热的浴室里,这种漆散发出浓烈难闻的橡胶味。还有一位湖滨区医院的医生,鲁勃的好友,专门替人堕胎的,要重新装修他那套房间,我从他那儿搞到一张订单。可是鲁勃想赖掉佣金,说这笔生意用不着我来做。当时要不是我对《论坛报》上的求职栏了如指掌,本会当场就辞职不干了。我赚的钱虽然不再够赡养我妈,不过至少还能打发自己的开销,不必依靠西蒙的资助。由于我离开了伦林家,他当然大为不满。如果要靠他一个人来赡养妈,那他还怎么结婚?我说,“你和塞西可以搬去跟妈一起住。”这话使他大为恼火,我当下明白,是塞西不愿住我们那老房子,也不想照顾妈。“得了,西蒙,你知道我不想粘住你不放,”我说,“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当时我们俩在拉克里奥斯的店里喝咖啡,桌上放着我的那罐漆,我的手套搁在漆罐上,手套的一些接缝处已裂开,这表明我已经多么落魄。我已变得愈来愈邋遢,而对于一个推销员来说,其仪表有一套规矩,用以保证人格具有一定的稳定可靠性。我已经达不到那些标准,花不起钱来洗刷打扮,也顾不上为这多花精力了。

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简陋,在学着过一种擅自占屋者的生活,暖气不足,上不到我的房间,我只好彻夜穿着外套和袜子睡觉。早上起来,下楼去小店喝杯咖啡暖过身子,便按当天的路线出发。我把剃刀放在口袋里,利用闹市区公厕里的免费热水、液体皂和纸巾刮了脸,然后在基督教青年会的自助餐厅或廉价小饭馆里吃饭,而且尽可能瞅机会溜掉不付账。早晨九点时我精神抖擞,可是到了中午便筋疲力尽了,接下来的一件苦事是没有休息的地方。我可以设法在艾洪的新办公室里泡一个下午,他对坐在栅栏外长凳上无所事事的人已经习以为常。可是我曾为他当过差,总得为他做点事,他便经常差我替他跑腿。既然我已坐上电车,也就不妨为自己干点活。而且我已向西蒙保证过,决不闲荡混日子,尽管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本身也没有什么好处。停着不动不仅对我是不允许的,而且大家都在动,人们都从旮旯角落里被驱赶到大庭广众之中,那些地方对他们来说毫无价值也不宜居住。例如上帝之子耶稣,竟无容身之地,或者他是属于全世界的。可是人们对此没有悟解,也没人去过问这地球上到底怎么啦。我随身带着我那罐漆,也不比别的人强。我一上路,电车就不够大,就连芝加哥也容不下我。

那是积雪渐消、残冬将尽的一天,我一从高架火车站出来,就碰见了乔·戈曼,打从那次偷女式手袋的事后我就没见过他。他穿一件上好的紧腰身蓝色外套,戴一顶新近用帽模撑过的软呢帽,那帽的样子就像一只用手指按出窝来的软面包。他正在买挂在报摊旁边墙上的杂志。他的鼻子向上翘着,由于美味的早餐和清晨的寒冷,他看上去红光满面——说他刚打完一通宵扑克出来,也许更符合他的生活习惯。他朝我和我带的那罐样品漆打量了一下,一眼就看出我很潦倒。我有饱受生活打击的面容。

“你这是搞的什么行当?”他问我。听了我的解释之后,他说,并没有得意的神情,“傻瓜!”他说得当然对,我就没怎么多花力气为自己辩护。“这样可以结识一些人,”我回答说,“说不准哪一天会有个出头之日。”

“是啊,”他说,“一个无底洞。就算你真的遇上什么人──你以为自己是个漂亮小伙子就会有人帮你吗?给你一个大好运?这年月人们首先照顾的是自己的亲戚。你在亲戚方面有什么指望吗?”

我的亲戚不多。五产仍在开他的送奶车。可是我不想求他找工作。在破产风中,考布林除了那条送报路线外,已经失去一切。总之,打从局长的葬礼以后,我一直没怎么见到他俩。

“走,去吃点奶酪和馅饼,算我的。”他说道,我们便进了一家餐馆。

“你混得怎么样?”我问道,我不想问得太明显,那样不太礼貌,“见到过水手布尔巴吗?”

“没见过那笨蛋,他对我没多大好处。他现在加入了一个组织,替一个工会当打手。他只有那么点能耐。而且我眼下干的这种行当,用不着像他那样的人。不过要是你想捞点来得容易的钱,我倒可以给你点事做。”

“危险吗?”

“不会像上次那样让你心惊肉跳。那行当我自己也不再干了。我现在干的,虽然不合法,但容易得多,也保险得多。你想想,哪一行能来钱这么快?”

“好吧,是干的什么?”

“从加拿大偷运移民入境,从罗斯岬附近运到纽约的马西纳泉。”

“不,”我说,我没有忘记和艾洪的谈话,“我不能干那个。”

“不会出事的。”

“要是被逮住呢?”

“要是被逮住呢?要是没被逮住呢?”他以粗俗的幽默取笑我说,“你要我东奔西走到处去兜售油漆吗?那我宁愿坐着不动,像煤气炉里常燃的小火苗。我可不能到处乱蹲,那样我会发疯的。”

“这可是犯法的。”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我只是问问你,因为你看来好像想碰碰运气。我一个月跑两三趟,一个人驾车跑全程,我都有点腻了。所以邀你一起去。要是你愿意,路上替换我一下,只要开到马西纳泉,我就给你五十块钱以及负担全部开支。要是你决定一路到底,我就付你一百块。这事路上还有时间可以仔细盘算。我们三天就回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同意了,还认为这是个走运的机会。净得五十块钱,这对缓解我和西蒙的关系,会大有帮助。我对四处奔走兜售橡胶漆已经厌透了。我盘算着,要是有点钱暂时让我渡过难关,那我就可以花上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去找别的工作,说不定还能设法重返学院学习哩,因为我对那还没完全放弃。这是我外在的想法,至于我的内心,我想要换换空气,离开这个城市。有关对移民的看法,我的想法是管他呢。如果他们乐意,为什么不可以来这儿和我们待在一起呢?这儿一切都够大家分享的,包括倒霉在内。

我把那罐漆给了艾洪太太,让她去刷浴室。第二天一大早,戈曼就开了一辆黑色别克来接我。那辆车是加大了马力的,我一看它那种根本不给你时间考虑的快劲儿就知道。我把带的用报纸包着的换洗衬衣放在后座,外套摊平压在屁股下。人还没坐定,车就开进南区好远,经过卡耐基钢厂,接着是一堆堆像硫磺似的沙丘,转了两个弯便驶出加里驶上赴托莱多的公路。从这儿开始汽车加速,发动机张开大口像要吃人,它不是气吁吁的,而是像获得解放,可以大大发挥本身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