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7页)

可是,她还是不得不这样回答:“我所以要说这些话,是因为,我觉得你太在乎人家怎样看你了。你把这看得太重了。有些人会利用这一点。他们自己的东西已经一无所有,他们也不让你有自己的东西。他们想要把他们自己放进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中。这样你就会一心一意地记着他们。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可是他们并不是要你记着真正的他们。不,整个花招就在这里。你必须时刻对他们念念在心,但不是他们的真面目,而仅仅是他们喜欢让人看到的外表。他们的生活是摆给他们周围的人看的,而且他们要你也像这样生活。奥吉,亲爱的,别这样做。看到他们的真面目后,会使你感到痛苦的。其实,你对他们并不真正重要。只是在有人爱你时,你才至关重要。你对我来说就至关重要。否则,你就无关紧要,只是受人摆布而已。所以你不该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如何。可是你很在乎,你太在乎了。”

她就这样一直讲着。有时真让人不好受,因为她的见解往往是跟我相反的。仿佛她已经预见到我会对不起她,因而对我提出警告一样。不过当时我也很想听她讲些什么,我明白她的意思,实在是太明白了。

我们动身去墨西哥后,这类话一路上就谈得更多了。

她几次想告诉我,到墨西哥后除了她办离婚手续外,我们还打算做些什么。她好像认为我凭直觉就能猜出她的计划似的。我一次次都让她给搞糊涂了。甚至弄不清她在那儿的阿卡特拉镇,到底是有一幢房子,还是租了一幢房子。而且根据她所描述的当地情况来看,我一点也不感到神往。她讲到那儿的崇山峻岭、打猎、疾病、抢劫以及凶险的居民,听起来倒像是个冒险的地方。我对她说的打猎,好久都没弄清楚,我原以为她打算捕猎兀鹰。我觉得这个主意倒挺新鲜,可我所想的还没有她真正要做的那么新奇。原来她是要用驯好的猎鹰来打猎,因为她以前养过鹰,她渴望仿效驯养过金鹰和美国鹰狩猎的一个英国军官和一对美国夫妇那样,用鹰来打猎。自从中世纪以来,这种打猎方式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她是看了曼尼克斯夫妇的文章,才有这个念头的。这对夫妇几年前曾带了一只驯好的秃鹰去塔克斯柯,用它来猎蜥蜴。

在特克萨卡纳附近有个出售小鹰的商人。他曾卖过一只给乔治·H。这个乔治·H是西亚父亲的老朋友,他有一个私人动物园。她父亲的这位老朋友,根据她说的听来,似乎有点神经病,就像巴伐利亚的那个疯国王路德维希[4]一样,他在印第安纳州为自己仿建了一座特里阿农[5],里面全是些关动物的笼子。他曾像哈根贝克[6]那样多次远涉重洋,亲自到世界各地去捕捉野兽,来关进自己的笼子。现在他已经退休,年岁大了,不能再外出旅行。他要求西亚——或者挑动她——给他捉几只大蜥蜴回来。这些巨大而凶猛的蜥蜴,是中生代留下来的,它们生长在墨西哥城南面的山区。得知这一情况后,我简直不知道该对此抱几分认真的态度,我觉得,这正像我和我的生活——每次坠入情网,总是要出点怪事。

我并不打算说,她超出了我原先的预料。因为必须讲明的是,我根本没有做过预料。我要说的是,她脾气有点古怪,难以度测;时而反复无常,时而坚定不移,时而胆怯懦弱,时而胆大包天,总是忽左忽右,自相矛盾。黑暗中,她在楼梯上滑了一跤,便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但她却敢带着捕蛇工具,出入于荒山野岭之中。她让我看过一些照片,都是有关她加入的那个响尾蛇俱乐部的野外采集活动。在一张照片上,她正捏着一条菱脊响尾蛇的脖子,用一根胶皮管从它嘴里吸取毒汁。她还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她怎样跟着那条蛇爬进一个洞穴。我曾在伦林的商店里卖过各种体育用品,可是生平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打猎,除了还看到过我哥哥西蒙用手枪在煤场里打老鼠之外。在我的记忆中,特别深刻的是,有只如同猪崽,但面目可憎的大老鼠,弓着背,撒开爪子飞快地朝篱笆那边窜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准备成为一名猎手。在我们离开芝加哥之前,西亚曾带我去乡下,在那儿练习打乌鸦。

这是我们在芝加哥多待几天中的事。当时,西亚一直在等她丈夫史密狄的律师来信。她利用这段时间,在靠近威斯康星州界的森林地带教我射击。我们每次回来,她便脱下马裤,穿着户外穿的衬衣,光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她也许会拿起一只珠宝饰针,给它安上别针,静静地坐在那儿,宛如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全神贯注,弯着脖子,蜷着双腿,手指有点笨拙。有时我们就到林肯公园的马道上去骑马,在那儿,她一点也不笨拙。打从埃文斯顿的那些日子以来,我并没有忘记怎样驾驭马,但功夫仅此而已,而这是骑马,不是驾驭马。我竭力跟上她的速度,满脸通红,使劲打着马鞍,用我的全身之力来驱策我的马。总算还骑在马上,可是我的骑术可把她给逗乐了。

我喘着气从马背上爬下来时,我自己也乐坏了,不过我心里暗暗自问,我还有多少新东西得努力学习呢。除了那些响尾蛇俱乐部的照片外,我还看到过许多别的照片。她有一只皮箱,里面装的全是照片。有些就是我们在圣乔市初次相遇那个夏天拍的,有她叔叔、婶婶的,也有她妹妹埃丝特的,有身穿白色短裤手持球拍打网球的,还有划独木舟的等等。当她把埃丝特的照片递给我看时,除了觉得她跟西亚有些相像之外,我的情绪上并没有感到有所触动。里面还有她的父母的照片。她的母亲酷爱印第安人的村落,所以有张照片上,她坐在一辆敞篷旅行车里,头戴帽子,身披皮衣,抬头眺望着住有印第安人的悬崖峭壁。还有一张照片引起我的特别注意,那是她坐在一辆人力车里的父亲。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卡其服,戴着一顶有顶的盔形遮阳帽,他的两眼也有点发白,由于阳光的照射,那一颗颗光斑,使得车轮看上去像是被茶水泡过的柠檬似的。他的目光掠过中国车夫的光头,朝前看着,那个腿肚子粗壮的车夫,站在两根车杠之间。

然而,还有更多的打猎照片。有几张是西亚戴着手套的手臂上停着不同的猎鹰。有几张是她的丈夫史密狄的。他穿着马裤,跟一只狗在逗乐。还有跟西亚在夜总会里的——闪光灯亮时,西亚正眯着眼睛哈哈大笑,史密狄用细长的手指捂住自己的秃顶,一个表演艺人则在桌子上方张开双臂。不少这样的照片使我感到不快。如她在夜总会里大笑的那一张,她的胸脯、肩膀、下巴,我都熟识亲切,可是那双样子可笑的手,还有那闪光灯下粗野的笑——不,这些我都感到陌生。在那张桌子的旁边,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无论在她那位乘人力车的父亲身旁,还有在她那位颈围裘皮端坐在旅行车中的母亲身旁,也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而且一想到打猎,也使我忐忑不安。我不知道对这件事该认真到什么地步。打打乌鸦,不错,这还可以。可是当她给我买了一双防护手套,供我驯鹰之用时,我戴上后,心头便袭过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是魔鬼球戏中的守卫员,不得不东奔西跑,去抢接空中飞落的火热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