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7页)

我们在窗前谈着这些事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坐在桌旁,刚吃过晚饭,饭菜是打电话叫来的,桌子上摊着西瓜皮、鸡骨头等等,杯盘狼藉。她对我讲她的丈夫,我则一味想着我自己的好运。此时,她的头倚着窗帘,双手背在身后,窗子敞开着,那蓝色的倩影穿过树梢,渐渐地变得模糊了。小院里铺着白石子,长着几棵树。一只大虫子从窗口飞了进来,在桌子上爬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它浑身褐色,油光雪亮,形体复杂。在城市里,昆虫变得稀少,不过只要有一两片叶子的地方,它们就会出现。在我们楼下的一套房子里,洗刷盘碟的水正在哗哗地冲着;在靠近贫民区那边,矗立着一对钟楼,就像湖滩上常见的白眼鲛黑皮卵壳上的一对尖角形,从那儿传来了钟声。这罗马天主教堂黄昏时发出的撞钟声,由于楼下水龙头的哗哗声和瓷器盘碟的相碰声,听得不太真切。我身穿西亚的浴衣,躺坐在一张缎面的扶手椅上,两腿舒展地伸到桌下;身处这般舒心的佳境,我心里美滋滋的,我还打算怎么样呢,还要去妒忌她离弃的丈夫吗?

因为我差一点成了露西·麦格纳斯的丈夫,所以我理解西亚为什么要和她妹妹同时结婚,并且嫁给同一类型的人。虽然她现在讥讽嘲笑他们,可我后来发现,她有着她的弱点,她极想在社交场所大出风头,像在她丈夫史密狄的社交圈子里那样成功,或者至少要比来自波士顿或弗吉尼亚的闺秀们高出一等才高兴。对于这类争奇斗艳,我可是知之不多。

她认为我一定会跟她去墨西哥,而我也从未认真地想到要拒绝。我知道自己缺乏高傲的自尊心和强烈的责任感,没法要求她等我准备好时,或至少等我境况有所好转,体面地辞去工会职务,或者至少付得起自己的旅费时,再来约我同行。我说我没钱,她认真地回答说,“你需要多少,只管从冰箱里拿好了。”她习惯把送货人找回的钱和支票放在冰箱里。因此钱和烂生菜叶子混在一起,或者压在盛着她不愿倒掉的咸肉油的碟子下面。总之,那里面五块的、十块的票子都有,我外出需要用钱时,可以随便拿,就像一个人不假思索地从抽屉里拿手帕一样。

我跟格兰米克谈过,请他接手我在诺桑伯兰德饭店的工作。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那儿没有发生未经工会批准的自发式罢工。他说对方工会的那个家伙和他手下的人,真的想用枪收拾我,要我先避一避风头。当我告诉他,我准备辞职离开此地时,他颇为吃惊。不过,在我跟他讲了西亚的情况,以及表明我非跟她一起去不可后,他这才显得较为谅解。他说,陷进这种双重工会的境况,不管怎么说,味道实在不好受。我们的组织应该在旅馆业方面下点真功夫,要不就干脆别去碰它。

上路之前,西亚先给我准备行装。在这件事情上,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威灵顿公爵身穿索尔兹伯里狩猎装出门野游的情景,蓝上装,黑软帽,鹿皮马裤。也许这是因为西亚对我应该穿些什么很有主张的关系。我们开着旅行车去一家家商店试衣服。每当她认为有一件选得合适了,她便一边吻我一边欢叫,“啊,亲爱的,你真让我高兴!”全不理会售货员和其他顾客一本正经的态度。遇上我选中而她不喜欢的衣服时,她便会哈哈一笑说,“哎,你这个傻瓜!快把它脱下。这只有埃文斯顿的那位老太太会说穿上很帅。”西蒙给我的衣服她也不喜欢。她一心想把我打扮成一个运动员,在冯兰杰克·安东尼公司,她给我买了一件厚皮夹克,除非你去猎猛兽,要不这衣服根本用不上。这件衣服真棒,它有十多个不同形状的口袋和开口处,用来给你放子弹、无竿钓丝、猎刀、防潮火柴以及指南针等等,即使你被扔进休伦湖中,穿着它你也有希望活下来。为了买皮靴,我们穿过瓦巴希大街,来到卡森百货公司,自从那次偷书失手,我被吉米·克莱恩挡在旋转门里那倒霉的时辰起,我再没有来过这家公司。

在这些大小场合,开口的都是她,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一声不吭,只感到非常兴奋;我带着笑脸试穿这试穿那,走到三面镜当中,听凭她扳着我的肩膀转过来转过去,把我看个仔细。我很喜欢她的那点特点——她说话嗓门高,有时衬裙的扣环从那件显眼的翠绿上衣下露出,或者有几绺头发从梳子里滑出披在颈上,她全都毫不在意。她的衣服都很昂贵,但总有些地方由于过分激动而不平整,就像上次来我房间时,帽子戴得晃悠悠的那样。

在这整个过程中,不论在商店里接吻,还是给我购买用品和礼物,我的好运都没有使我变成一个战战兢兢的卑微小人,这是我要给自己说明白的。即使她像伊丽莎白女王[1]对待莱斯特[2]那样待我,给我封爵号,授特许状,我也不会尴尬不安;就是头戴羽翎皮帽,而不是她喜欢的斯泰森毡帽[3],我也不会发窘。所以这身打扮:格子呢、方格花呢、羚羊皮、绒面格的衣服,还有高统皮靴,使我走在瓦巴希大街上活像个高个子的游客或观光者,这不但没有使我窘迫不安,反而让我开怀大笑,甚至有点飘飘然,在自己的家乡城市里,打扮得像个外地人。

她对于廉价商店情有独钟,总爱在这类店里买化妆品、饰针和头梳什么的。我们把买来的昂贵物品锁进旅行车后,便来到麦克劳里和克瑞斯格商店,在里面待了个把小时。商店里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数是妇女,广播中在播放着响亮的爱情歌曲。有些东西西亚喜欢买便宜的,这些东西也许最能使她认识到一分钱和五分钱之间最深刻的关系,以及表现出钱的真正价值。我对此一窍不通。但我并没有自命清高,不屑陪她在这种廉价商店逛来逛去。她说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她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仿佛我的整个身子都跟她拴在一起了。因此,任何小物品,只要她喜欢,对我也就立刻变得十分贵重: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把梳子,一枚发夹,一根绳子,一顶旅行戴的绿舌棒球帽,或者是她养在房间里的那只小猫——她无论去哪儿,身边非得有个动物不可。这只虎斑纹、穗子尾的小雄猫,在西亚那些从来不用、又暗又大的房间地板上来回跑着,犹如置身在大海之中。她租了一大套房子,但使用时却极其节省,把所有的东西都集中堆放在自己身边。房间里有的是壁橱衣柜,她却仍让东西放在提包、箱子和盒子里。你必须经过这些箱子、提包、盒子堆成的乱七八糟的包围圈,才能爬到位于中心的床上。她把床单当毛巾用,拿毛巾当擦鞋布,或者垫地,或者用来揩猫屎猫尿,因为那小猫拉屎拉尿习惯还没驯好。她把香水和丝袜送给女服务员,为了要她们清扫房间,洗刷盘碟和内衣以及做其他额外的杂活;或者也许是为了堵住她们的嘴,使得她们不会讲她杂乱邋遢。她自认为对待办事人员和佣人们态度一等。我这个前工会组织者,对此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