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7页)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许多事情上都不加过问。在那些日子里,使我动心的一切完全占有了我,没使我动心的则如同死去一般。从前,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倾倒过,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相处得如此亲密无间过。我一切都听她的,惟她的意识为准则。由于我年岁还不够大,对于自己的意识受到约束还没有感到厌倦。在这方面,我的认识还远远不够。

当时,我确实不敢想像,我怎么会放弃原有的强大的自卫能力,使它们现在变得毫无意义。由于我妈或者由于我本人,我受到的告诫还少吗?不都是很严重的警告吗?当心!啊,你这容易受骗的没用的傻瓜,你只是那些无足轻重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只不过是粒撒在磁场周围的铁屑,被磁力线吸引着,一切都已受法律所左右,吃饭睡觉,受雇解职,支来差去,全已俯首听命,惟命是从。那为什么还要寻求失去更多的自由呢?那股巨大的阻力威胁着要戳穿你的肋骨,擦破你的脸,折断你的牙齿,你为什么不逃之夭夭,反而要趋之若鹜呢?离开!要做个聪明人,独自努力地爬着,骑着,乘着,跑着,走着,朝着个人的目标,要自力更生,留心世上那些有权有势的可畏人物。啊,他们决不会轻易放过你,这班有权有势的人物!许多死去的人或垂死的人,都已倒在他们的脚下或者正在上下浮沉。

现在,西亚带着钱出现了,她打定主意要享受爱情和豪华的生活。她有汽车,有枪,有莱卡相机,有高统皮靴;她大谈墨西哥和她的种种想法。在这些想法中,最主要的一个是,一定存在着某种比人们说的现实更美好的东西。啊,很好。好得很,好极了!让我们享有这种更美好、更崇高的现实吧。不过,当一个人坚持这种主张,而且坚持很久,那么这种坚持己见,最后就会变成固执刚愎。它的美好之处会因在求证过程中蒙受磨难而受到伤害。对此我深有体会。

然而,西亚的主张中有一点是值得称道的。西亚是这样一种人,她对于自己的主张坚信不疑,而且不惜以生命去捍卫。要是到了血肉也受到威胁的地步,如同赤裸裸地受到警察检查的人们或殉难者,你很快就会知道哪些信念是强有力的,哪些是不堪一击的。所以你用不着夸夸其谈唱高调,因为你没有亲自经历过磨难的信念大都属于空想,或者如一道闪光、那撒布天空的彩色烟火和米色轮转烟火,最后都惨然地消散在地面。西亚则准备对自己的想法作最严格的检验。

她本人并不是总是按自己的最高标准行事的。可是我得接受她对一切事物的看法。这就是我前面所提到过的固执刚愎。她显然是任性惯了,一直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包括我在内。她的举止有时荒唐可笑,有时粗鲁无理。有时打来长途电话,她就把我赶到门外,从那儿我可以听到她大声叫嚷,真让人吃惊不小,没想到她竟还有这样的大嗓门。我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能猜测她叫嚷的原因。然后我会想到,如果我不是她的情人,我就会好好地批评她了。

她自认为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令人吃惊的是她对我确实了解不少。其余的则全凭她自以为很有把握,闭着眼睛瞎猜编造出来的。因而她难免会说出一些不中听的满含妒意的话。她偶尔也会流露出并非友好的眼神。她深知,主动追求我是自己的弱点——不过在她信心十足的时候,她反而把这看成是坚强的毅力,并且引以为豪。

“你喜欢那个希腊姑娘吗?”

“是的,当然喜欢。”

“跟她在一起和跟我在一起一样吗?”

“不一样。”

“我知道你在撒谎,奥吉。对你来说,当然是一样。”

“你没觉得跟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同?我像你丈夫吗?”

“像他?绝不!”

“啊,你可以觉得不同,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不同呢?你以为我是在逢场作戏、并不爱你?”

“哎,可是,是我来找你的,不是你来找我的。我有什么好神气的。”她似乎忘了,在圣乔市时我几乎不认识她,“那个收拾房间的希腊姑娘你正好玩腻了,这时凑巧我来了,这使你感到非常高兴,无法拒绝。你是喜欢得到这种恭维的。”说这番话时,她呼吸急促,她这是在折磨自己,“你要人家把爱倾注于你,你把它吸干吞尽。你永远没个够。当另一个女人追你时,你就会随她而去。当有人求你布施时,你会沾沾自喜,欣然从命。你经不起别人奉承!”

她说得也许没错。可是眼下我受不了的是这种火辣辣的目光,她心情激动,脸色苍白,自以为是,乱下断语。虽然她用粉红色口红涂了嘴唇,仍丝毫未能使她显得性感,也未能使她的容貌增加魅力。不过,只要她一激动,无论是由于什么,全都形于声色,占据她的整个心灵。不管她由于生气还是出于爱,总是胸脯贴着我,握住我的手,碰着我的脚。因此,即使她的妒忌毫无道理,但也不是假惺惺的做作表演。

“要是我够聪明的话,本该我去找你的,”我说,“我这人就是悟性不够,所以你来找我,我非常感激你。你不应该担心的。”

不,不,我干吗要争当高手,争强好胜呢?根本不需要这一套。听我这么一说,她那绷紧的脸上,微微的抽动渐渐消失了,她耸了耸肩,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脸色也慢慢地变得较为正常。

她不仅惯于争取独立,进行抗争,敢于跟别人的公开方向背道而驰,从而使她的批评过于严厉,而且她在许多方面都显得多疑。她的阅历、社会经验都比我丰富得多,所以她所猜疑的许多事,在当时我根本无法理解。想必她一定还记得,当我们俩邂逅相遇时,我似乎是一个老女人的跟班和食客,也许比这还要糟糕。她当然知道得更清楚,她现在对我的了解,真正的了解可真不少,都是从我平时的闲谈中得知的,是我无意中说出的。而她的这种泼辣多疑也是如此,是习惯性的,不由自主的,是一个阔小姐的泼辣多疑。现在一旦不容更改地打定了主意,怎能不提心吊胆,害怕铸成大错呢?就连信念坚定、信心十足的西亚,也免不了偶尔会产生疑虑。

“你怎么会这样来说我的呢,西亚?”她的那些话令我不安。当然,其中有的不无道理。我感到它像在我的衣服衬里里面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东西要从口袋里滑出来一样。

“难道说得不对吗?特别是关于你那么乐善好施?”

“嗯,有部分对。我从前更加如此。不过现在已经大不一样了。”我竭力想告诉她,我一生都在找适当的事情做,想有个够好的命运。我告诉她,我反对过那些想要按他们心意把我塑造的人,可是现在,我爱上了她,我已经明白多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