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雪(第3/6页)

“玛立那罗已经九十多岁了,记性不好了。”

在拜访赞皮瑞先生的前一天我们去了玛立那罗先生家,他年纪大了,坐在我们对面的摇椅里睡着了,我们也没敢叫醒他。

“你要是问是不是他的家人发明了汉堡包,他也会说是。”赞皮瑞先生站起来,从橱里拿出一本相册,说:“这是我,那时我还很帅很年轻。”照片上还有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顶草帽。“你们看见那个火车站了吗?那是在苏围,就在科提那附近。如今这个火车站已经不存在了,就在滑冰场对面。”

“您有您爷爷的照片吗?”我问,可赞皮瑞先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要是问玛立那罗他有没有参加1956年奥运会的滑冰比赛,他肯定也说是。”

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说:“冰激凌的发明比摄影的发明还早。”

“这么说,您无法证明是您的爷爷发明了冰激凌咯?”卢卡发现了事情的蹊跷。

“没人能证明,”赞皮瑞先生有些没好气地嚷嚷起来,“就跟没人能证明他们的奶奶发明了培根意大利面一样。”

他让我们看他的大拇指,跟我父亲那布满老茧的大拇指一样,弟弟的大拇指也会变成这样,我的就不会。不管我读多少首诗,翻多少页书,大拇指上都不会出现老茧,总是很光滑,在台灯下还会发光。

“这就是证据。”赞皮瑞先生说,“这沧桑的手指,那些故事,我父亲的三条裤子,还有德累斯顿的市场上免费的冰激凌,和以为爷爷疯了的奶奶。”

饼干都吃光了,赞皮瑞先生的故事还没讲完。

“你们最近还会再来吗?”他问。

我们和他告别,并承诺很快会再次拜访。不一会儿我们便手牵着手漫步走在满是冰激凌商人的山谷里。没错,我们依然手牵手,就算父母在村里也一样。有时人们会回头看看,因为他们觉得这很奇怪。

这是冬季里晴朗的一天,天空清澈,气温很低,大山的轮廓非常鲜明。还没下雪,再过九天第一片雪花才会落下来,很薄很薄,仿佛只有一片冰晶似的。雪花如鹅毛般飘落下来,怎么都落不到地面上。即使碰到地面,也不会融化,只会升华,仿佛被地面和草地吞没了似的。这是早晨的景象,到了中午,雪花宛如一群蚱蜢从空中落下来,大山已经看不见了。

这种景象自有它的神秘之处,对大山里的人来说又很平凡。他们早就知道要下雪了,有的能预感到,有的甚至闻到了雪的味道。大雪即将来临。就在第一片雪花落下来的前三天,所有的谈话都围绕着即将来临的大雪。有人说:很快就要下雪了,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大伙儿都同意。

接着就真的下雪了。

我和弟弟把雪橇从阁楼上拿了下去,从白色的小山坡上一路往下滑,地上的雪都是刚下的。我坐在雪橇前面,卢卡坐在后面,伸直双腿,我躺在卢卡的肚子上。我俩就这样坐在雪橇里,并且尽量不去踩刹车。六十年代批围村的恩里克和伊塔罗两兄弟是滑雪橇冠军。现在两人在荷兰乌特勒支开了一家冰激凌店。梦里我们也想成为冠军。

我们问父亲能不能用短铁棒做一个雪橇,这样雪橇的速度就会更快了。于是爸爸便消失在地下室里,几天后拿着一个雪橇出来了。我和弟弟可以完全坐进雪橇里,就像一个蚕茧,用力一推,我俩就先后跳了进去。

“快。”卢卡大叫一声,我便飞快地跳进雪橇里,躺在了他的肚子上。一开始经常会出错,不是我们躺在了对方的身上,就是打了对方的脑袋。雪钻进了我们的内裤,卢卡那红彤彤的面孔出现在我大笑的嘴巴旁边。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技术越来越好,像两个专业雪橇选手似的从斜坡上滑下去。雪橇滑过坑坑洼洼的地面,飞过急转弯,离未来越来越近,然而我们的梦想却没有实现。

坐在桌前,父亲问我们冰激凌的发明者找得怎么样了。“你们也应该去跟瑟拉菲诺·达拉斯塔谈谈,”父亲说,“他知道是谁发明了甜筒,可能也知道是谁发明了冰激凌。”

我们不再相信自己能搞清楚冰激凌产生的历史,在对玛立那罗先生的第二次访问中,他一直都保持着清醒的状态,然而他讲的故事却没能使我们离事实更近一步。

“是不是很美啊?”他看着外面说。

“什么很美?”

“雪。”

我和卢卡没说话。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是时候可以停一停了。

“我爷爷曾经在同样的雪地里走过,”玛立那罗先生说,“冬天,他在宝谷里练习如何烘焙糖,还在威尼斯学习如何避免冰激凌融化。为此需要的食盐是从西西里岛运过来的。”

听起来玛立那罗先生并不像个健忘的、突然会说是自己的家人发明了汉堡包的人。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呢?”卢卡问,“您的爷爷是什么时候去威尼斯的?”

“也有可能是我爷爷的父亲,”玛立那罗先生说,“还可能是我太爷爷的父亲。”

卢卡扬起了左边的眉毛,而我却想给玛立那罗先生一个机会。

“我大概是在一百年前出生的,”玛立那罗先生说,“我的太爷爷应该是在那之前一百年。”

时间的跨度太大,什么也没留下来,没有照片,也没有其他证据,只有一个经数代人传下来的故事。

“都是因为厚厚的雪,”玛立那罗先生说,“一切都被覆盖起来,所有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好多人看见他们的爷爷卷着袖子、拿着锄头站在大山里。他们之所以能看见这样的景象,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父亲踩着爷爷的脚步,做着同样的生意,而他们又踩着父亲的脚步。有人还能看到更遥远的从前,因为那片白雪跟他们生命中的白雪是一模一样的,第一个冰激凌商人应该也曾经站在那里。烟雾缭绕,一片白得刺眼的冰天雪地。

雪,在诗里就经常“下雪”,比秋天的落叶还频繁。其中有爱默生欢快的雪花;有泰德·休斯时而男性化,时而女性化的雪花;亨利·沃兹沃·朗费罗那宁静的、柔软的、缓慢飘落的雪花;普希金“着急”的雪花,当然还有法国诗人咏叹昔日的雪花。然而直到在亲临英国女诗人莫拉·杜利的演讲后,我才对雪另眼相看。跟玛立那罗先生的对话已经是三十年前了,我当然明白这是一个很大的跨度。当我读到《颠倒的世界》中“纷乱的白雪”时,便瞬间回到了从前。

一切都流走了,消失成

一片空洞,一个虚无的模式

是威尔逊·本特利尽其一生

努力去定义的一种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