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0页)

完成这些安排之后,剩下的只是殷实人家的境况,有着一些零碎的装饰品,两架琴,卧室中的一幅虔诚圣母画像,客厅中的一扇木屏风,上面是几个体态丰满的少女。这些装饰配得上她那容易招人怀疑的职业,却没有众多邻居宅邸发出的铜臭味。真的,几个小时后,随着一阵响亮的呼喊声,各处教堂的钟开始鸣叫,一声紧过一声,告诉我们城市的防线已经溃决,其时我们家仅有的气味来自一头猪,它在文火上烤着,汁水慢慢渗了出来。

幸存者讲到这个故事总是带着敬畏,说起城墙的第一道裂口;说起那天,战斗逐渐激烈起来,一阵雾从敌军阵线后方的沼泽升起,浓密如同菜汤,阴沉沉的,笼罩了下方大多数进犯的士兵,致使我军的防御力量无法准确地朝他们开火,而后他们像一支幽灵之师,从雾中呼啸而出,来到我们上方。接下来,尽管我军奋勇搏杀,敌军却势不可挡。减少我军耻辱的是,我们确实干掉了敌军的大人物;当时一支火绳枪射出子弹,在他们的伟大领袖,波旁的查理胸膛轰出圣杯那么大的伤口。后来,金匠本韦努托·切利尼逢人便吹嘘他枪法神准。不过切利尼当时什么都瞎吹一通。要听他说——他总是说个不停,从达官贵人的宅邸到贫民窟的酒馆都能听到他的自吹自擂——人们可能会认为他独力担起保卫罗马城的重任。其实我们该责备的正是他,因为敌军失去了领袖,无人能约束他们的疯狂。他们像大群蟑螂,自第一道裂口席卷进城。我们要是听从防卫军首领切里的建议,拆毁横跨台伯河的桥梁,或许能在特拉斯维莱区困住敌军,争取时间重新组织战斗力量。但罗马存了侥幸的念头,西克斯图桥早早被攻占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敌军了。

就这样,在我们的救世主诞生之后,1527年的5月6日,罗马的第二次浩劫开始了。

人质交不起赎金就干掉,宝贝无法带走就毁坏。如今大家常说德国路德教派的步兵最为凶残。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查理五世虽然曾经宣誓当上帝的守护者,却用异教徒的刀剑来穷兵黩武和恐吓敌人。对他们来说,罗马赃物遍地,恰是反基督者的家园;查理五世忘了付酬,正中这些雇佣军下怀,他们烧杀掳掠,疯狂如同对路德教的狂热。每座教堂都是污秽的粪坑,每座修女院都是基督的妓女聚集之地,每个被刺刀干掉的孤儿(他们的身体太小了,不值得浪费子弹)都是从邪魔歪道掌控中得到解放的灵魂。不过,尽管所有这些都是真的,我还是要补充,就我听到的,混杂在惊叫中的咒骂声,西班牙语的和德语的一样多;我还敢担保,当马车和骡子满载金盘和挂毯,终于驶出罗马,前往西班牙的和前往德国的也是一样多。

如果他们在首轮进攻的时候快点行军,少点偷东西,或许能够虏获最大的战利品——教皇本人。但等他们来到梵蒂冈宫殿,教皇克莱门特七世[2]早就提起教袍的下摆,带上十来个仓促间收拾的袋子,装满珠宝和圣物,像被魔鬼追赶般逃往圣安吉罗城堡;眼见追兵将至,吊桥在他身后升起,铁链上却仍挂着十几个神父和官宦,城堡上的人只得将他们甩脱,看着他们摔进下面的护城河。

死亡如此接近,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陷入了恐慌,担忧起自身的灵魂来。有些神职人员明白他们自己的末日迫在眉睫,于是免费听取忏悔和赦免罪行;但也有些神父趁机敲诈,靠出卖宽恕发了小小的横财。也许上帝把他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因而恰如其分的天谴降落在他们身上:当路德教徒找上门来时,他们像老鼠一样,堵在各处教堂最阴暗的角落,紧紧地攫住鼓起的教袍,先是吐出他们的财宝,然后连内脏都被翻了出来。

远处战斗的喧哗越来越响,我们在家中忙于擦亮餐具,拭净那些次等的玻璃杯。小姐在卧房中,依然聚精会神地打扮自己,完成了最后的妆饰,走下楼去。这时,从她卧房的窗户看出去,能见到有个路过的人匆匆穿过街道。那人边跑边回头望,似乎害怕被身后的狂澜吞没。隔不了多久,我们将会听到附近人们发出的惨叫。是时候组织我们自己的防卫队了。

她走进餐厅时,我已经让仆人在那里会齐。她看上去什么样子我想稍后再说:她倾国倾城,他们全都熟知,但此刻人人自危,无暇欣赏她的美貌。她扫视了一眼。在她左边是阿德里亚娜,她的女佣,正蹲在地上,双手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紧得看上去都无法呼吸了。门口是厨子巴尔德萨,他的脸庞和上臂闪着汗水,还有来自烤肉棒的油脂。在刚摆好的桌子末端,站着瘦弱的双胞胎家仆,各自用右手拿着一个玻璃高脚杯,他们外表没有区别,只是颤抖程度不同。

“如果不能拿好高脚杯,就把它放下,萨卡诺,”小姐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我们的客人可不会为座位上有玻璃碎片而感谢你。”

萨卡诺咕哝一声,松开抓住杯脚的手,玻璃杯跌进吉亚科莫空着的左手,后者和平时一样,似乎能预知他兄弟将要做什么。

“布拉福,吉亚科莫,你们负责斟酒。”

“小姐……”

“巴尔德萨?”她只顾转过身,望着他说。

“地窖有三把枪。厨房有个放满刀的抽屉,”他的手擦着裤子,“如果我们每人拿一把……”

“如果你们每人拿一把,告诉我,拜托……你拿什么来切那头猪?”现在她转好身了,直望他的眼睛。

他和她对视。“恕我直言,小姐,你这是疯了。你没听到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吗?现在我们才是猪。他们将会像串猪肉一样将我们串起来。”

“话是这么说。但尽管他们毫无教养,我还是认为他们不至于鲁莽到杀了我们之后,会将我们烤了,吃下去填肚子。”

她身旁的阿德里亚娜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瘫倒在地。我朝她迈上一步,但菲娅梅塔用眼色拦住我。

“起来,阿德里亚娜,”她严厉地说,“大家都知道,当一个女人躺在地上,掀开她的裙子要容易得多。快起来。快点。”

阿德里亚娜站起来,哽咽噎在喉底。她的紧张在房间中颤动。

菲娅梅塔转了下身子,我看得出她既怒又怕。“你们都有病吗?”她的手猛拍在桌子上,震得餐具叮当响。“动动脑子。他们不可能把我们每个人都杀掉。想活下去,既要用计谋,也得用那些钝菜刀——说到这个,你应该知道,我原谅你的粗鲁,巴尔德萨,是因为你的厨艺。”

“我敢说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其中有一些依然想奸淫烧杀,但也有一些觉得已经够了。地狱连它自己的无常也照烧不误,这种屠城的狂热气氛不但让人恶心,还会让人变疯。所以,我们要拯救他们。我们要开门迎接他们,让他们觉得宾至如归,这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了。而作为回报,虽然他们会拿走餐具、酒杯、地毯、零碎的饰品,和一切能从墙上摘下的东西——肯定会,我们会双手捧上,可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他们会饶了我们的性命。其中重要的因素是,当你经年在外,有座房子可以当成家,不仅是极大的安慰,也是个可以存放战利品的安全处所,而且,唯一比美貌妓女更好的,正是厨艺精湛的厨师。我提醒你们,这两种人,我们这里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