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4页)

“那你干吗不走啊——让我一个人好了。”

我向她迈上一步,但刚一走动,我的腿就摇晃起来。

“别。别靠近我!”这时她的声音发抖,我分辨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出于愤怒。“我不想跟你讨论什么事。现在不想。我们等天亮了再说吧。”

她转过身跑上楼梯。如果能够的话,我会跟着她,只不过我现在走不动。菜刀在我身旁掉落,当当当掉在楼梯上。我挣扎着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连把门关上的力气都没有。

我坐在我的桌子旁边,前面摆着一个算盘,算珠都是闪亮的红宝石。窗外传来一阵噪声,异常喧哗。我感到一阵害怕。我把算珠从算盘上扯下来,塞进嘴巴,一颗颗吞了下去,吞得我不停咳嗽。

突然间,我到了外面,沿着一条水路奔跑,愤怒的飞鸟在我头顶翱翔,它们的叫声很是凄厉。我贴着墙走,这样它们就看不到我了,但无论我望向何方,我都看到了自己,因为墙壁,甚至我身下的地面,都是镜子铺就的。在我上方,飞鸟激起的风变得更加大了。一群凄厉地尖叫着的海鸥猛然冲下来,狂暴地啄食着残留的鱼头和美人鱼的尾巴——这时我看见到处都是这些东西。但有一只鸟远比其他的要大,也是一只海鸥,但它的爪子像老鹰,每一只爪子都像干草叉那么大。它在我上方盘旋。我吓得不敢呼吸,它向我扑过来,这时我见到它的眼睛,像圣餐面包那样又大又白,又像两口冒着奶白色泡沫的水井。它冲下来,用爪子钩住我的耳朵,深深插进我的脑袋,把我抓牢,我痛得大叫,它抓住我的头,将我拉离地面。

我们飞向高空,我向下望,看见街上有个女人正在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跟这只鸟的一样:很大,白色的,圆圆的,迷迷糊糊,而且是失明的。她哈哈大笑,这只鸟随着她笑起来。但我哭了起来,眼泪往下掉,每一滴都变成了一颗闪亮的红宝石。巨鸟的铁爪钻进我的脑袋,拖着我飞过茫茫大海,每当一颗红宝石掉到水里,便会有一条鱼跳出来将它接住。我们已经飞离岸边很远,这时我听到她,小姐,在呼唤我……

“布西诺,哎呀,怎么回事?布西诺,你怎么啦?跟我说话啊,求求你。”

但我看不到她。也许我已经掉进水里了,因为我没法正常呼吸。不对,我没法呼吸,是因为我还在哭。

“天哪,快找人去请疏浚船。哎呀,我对不起你。你这样多久了?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唉,我应该知道的。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帮你的。”

有人——就是她——伸臂搂住我,我想告诉她我病了,身上很臭,我还想告诉她我再喝一点厨房里的安眠药……但我只能不停地哭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巨鸟的爪子在我耳朵里钻得更深了。

我不记得我的妈妈。她在我四岁那年就去世了,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不过爸爸经常说她很好看,柔软的黑发像一件天鹅绒披风,皮肤白皙得在月圆之夜她的脸会变得明艳照人。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但话说回来,他的工作就是用合适的词汇来描绘事情。书记官就是靠这个本事赚钱的。一般人只会平淡无奇地把事实写出来,但爸爸总喜欢加点诗意。他也是靠写诗才追到我妈妈的。所以等到我出世的时候,他的世界崩裂了,因为在我看过的书中,没有一首颂扬畸形的诗歌,能够用来形容我——他的儿子、他和他深爱的妻子的爱情结晶——的字句总是和地狱而不是天堂有关。

至于我妈妈是否明艳照人,嗯,反正我没在月光下看到她,我也不知道。但记忆不只包括那些通过眼睛能见到的图像。有些事情人们不用看也知道。所以我虽然说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触摸她是什么感觉。我记得我碰过她,我记得她双手的温暖,我记得她抱着我的感觉。在小时候,我能确定她和我躺在床上,在我怪异的小身体旁边蜷曲身体,抱着我,仿佛我是全世界最美丽、最珍奇的宝贝,珍贵得她和我永不分离。我还记得她的温暖减轻了我的头痛。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虽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我在罗马第一次和女人睡觉的时候,我像小孩般哭了起来。那女人是个妓女,比我干净,也没我这么丑,正是她让我变成男人的。当时是冬天,她接客的房间很冷,我可能让她想到了她夭折的儿子,因为她年纪大得足以当我母亲,我的身体又很小。我记得那晚我醒了过来,她温暖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她的手臂抱着我的胸膛,双脚缠着我的下半身,就像一把大勺子和一把小勺子躺在一起。我躺了几个小时,深深地感到心满意足,恍惚间想起了曾经有一段日子,曾经有人深爱着畸形的我,对我不离不弃。然后,天刚亮的时候,我从她的怀抱中溜出来,离开了,免得她醒来之后会讨厌我,让我难堪。

痛苦一波波袭来,一波波退去。有时候那只有巨爪的鸟又来了,我只得用手把它打退;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岸上孤立无援。我醒来又睡去。我在光亮中发冷,我在黑暗中发烫。我死了,却不知怎么回事依然活着。我想睁开眼睛,却看到闪电撕裂了黑暗,我还听到有人在哭,一阵伤心欲绝的哀号,既在我体内,又在无穷远的地方。“帮帮我。天哪,请帮帮我。”

传来的回答的声音温柔而冰冷,同样冰冷的还有放在我鼓起的额头上的手指,这些手指湿润得像在炎热中溶化的冰块。“我知道这种病有多痛,布西诺,我知道。但它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你会好起来的,不会一直这么痛的。别害怕……我们在你身边。”

在此之后,有一阵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或者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到我再度发热,这次有人用湿毛巾擦遍我的全身。然后,我冷得牙齿直打颤,有人用毛毯把我包起来,有人——是同一个人——揉着我的手脚,直到它们从僵硬恢复柔软。等到我神志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我侧身躺着,有人在我一个耳洞里灌了温暖的油膏,油膏渗进我的耳朵,滑滑的油膏减轻了我的痛苦。这时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我什么也听不到。油膏的入侵激怒了病痛,钻痛的感觉又来了,和过去一样锥心,我想我的茄瓜脑壳肯定裂成了两半,我像当时在罗马的街头见到的那些人一样,脑浆从脑袋里面溢出来。但有人用手指轻柔地按住我耳后的部位,揉着那里的骨头,将一股热气送进我的脑子里,慢慢地,疼痛开始减轻,最终退去。按摩完毕之后,有人伸手将我抱住,我蜷曲在那人怀里,因为只要我在别人怀里那只巨鸟就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