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6页)

他沿着小路走下去,心却走得更远。但突然间,他停住了,惊诧莫名。他面前出现了一块树木荫蔽着的洼地,迤逦在一片枣椰树下的竟是那村庄马加丹。他的心立刻向后转。往来路狂奔,但他的双足却违反他的意志,一步步继续往前走,毫无后退之意。它们要把他带到堂妹抹大拉的住所,带到注定被地狱之火焚烧的那所房子去。

“不,我不去那里,不去那里!”他恐惧万分地说。他想改变方向,但身体却不服从意旨。结果他僵立在当地,像只猎狗似的嗅着四周的气味。

我要离开这里!他再一次下定决心,可是两只脚仍然寸步难移。他已经看得见一幢幢刷得雪白的洁净的房舍,看得见那砌着大理石围栏的水井。村里的狗汪汪吠着,母鸡咕咕地叫,妇女们在咯咯地笑。骆驼背上仍然驮着担子,在水井周围跪着反刍……我一定要见见她,一定要看她一眼,他听见心里一个轻柔的声音说。这是必要的。是上帝把我领到这儿来的——是上帝,不是我自己的心思,因为我得见到她,得跪在她脚下请求她原谅。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了她!在我进修道院穿上白袍以前我应该求她宽恕我。不然的话我是不能得救的。谢谢你,主啊,我不愿意到这儿来,可是你还是把我领来了!

他感到高兴了,紧了紧腰带,就往下面的马加丹走去。

一队骆驼背上的担子并没有卸下来,正趴在水井周围,安详地、不慌不忙地嚼着反回到嘴里的刚刚吃过的草料。这个驼队一定是从远处出产香料的哪个国土来的,因这整个这一带空中都弥漫着一股香气。

耶稣在水井旁边站住。一个正在汲水的老婆婆把水瓮倾过来,叫他喝了几口水。他本想问一下抹大拉是不是在家,但又羞于出口。是上帝把我推到她住的地方来的,他想,我应该相信,她一定会在家的。

他从一个树阴遮蔽着的小巷走进村子。一路上看见不少从外地来的人。有的穿着贝都因人(2)的白色长袍,有的披着值钱的印度开斯米披肩。一扇小门打开了,一个臀部肥大、髭须浓重、像男人一样的胖大女人从里面出来,一看见耶稣就纵声大笑起来。

“哎呀,哎呀,”她大声喊道,“你好啊,木匠。这么说你也到这个圣殿朝拜来啦?”她一边笑着一边关上门。

马利亚的儿子脸羞得通红,但马上又鼓起勇气来。我一定得这样做,他想。我一定要跪在她脚下求她宽恕。

他加快了脚步。抹大拉的住房在村子的另一头,四周是一个种着石榴树的小果园。他记得非常清楚:绿色的单扇门上绘着两条缠在一起的蛇,一条黑,一条白,那是她的一个情夫,一个贝都因人的杰作。门楣上画的是一条黄色大蜥蜴,四条腿向两旁伸着,好像正被钉在十字架上。

他迷失了方向。他又往回走,回到原来走过的地方。他不好意思向人问路。已经快到中午了。他在一棵橄榄树的阴凉下面站住,想喘口气。一个阔商人走过来,鬈曲的短短黑须,两只杏核形的黑眼睛,戴着满手戒指——风度像是个出身高贵的人。马利亚的儿子跟在他后面。

这人一定是上帝的一个天使,他一边在后面走一边想。他有些羡慕地望着前面这个年轻人雍容的姿态,望着那人肩上披着的高贵的开斯米披肩,披肩上绣着形态逼真的小鸟和花朵。这人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一个天使,他是来给我引路的。

这位高贵的外国人穿过一条条弯曲的小巷,像本地人一样熟悉这个地方。没走多久,那扇绘着两条小蛇的绿门就出现在眼前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坐在庭院外边一只凳子上,面前摆着一只烧着炭火的火盆,正在烤螃蟹。火盆旁边还摆着炒过的南瓜子,两只木碗里盛着搀着埃及豆的肉丸子。有人来买她就把肉丸蘸满了胡椒末。

年轻的外国商人俯下身,给了这个老太婆一枚银币,走进院子里去。马利亚的儿子跟在他后面也走进院子。

四个商人正一个挨一个盘膝在院子里坐着。两个年老的染着眼睫毛,涂了指甲;两个年轻的生着乌黑的胡子和长须。四个人都紧紧盯着抹大拉卧室的一扇矮小的房门。门是从里面关着的。偶然从门里面传来一声叫喊,一阵嬉笑,或者是有人被触到痒处哧哧笑起来,或者是床铺吱扭作响——这时门外的崇拜者就暂时停止了他们已经开始的谈话,粗声喘着气改变一下他们的姿势。早已进到屋子里的那个贝都因人迟迟不见出来;坐在院子里的人,不分老少,都早已急不可待了。最后走进院子的贵族印度青年,也按次序坐在地上,马利亚的儿子依样坐在他背后。

院子正中长着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结满了果实。街门两侧一边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柏。一棵雄的,躯干笔挺,像一把直插在地上的宝剑;另一株雌树,树枝以极大跨度向外伸展着。石榴树上挂着一个柳条编的鸟笼,笼子里养着一只鹧鸪,身上花里胡哨地系着不少装饰物。这只小鸟正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啄弄笼子里的横木,咕咕地叫个不停。

院子里的几个崇拜者一会儿从腰带里摸出几个枣子吃,一会儿又嗑几粒豆蔻,使呼吸带上点香气。为了打发时间,他们一直在闲聊。回过头,发现了新进来的年轻贵族,他们都向他行了问候礼,面对坐在贵族身后衣衫破烂的马利亚的儿子却人人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排在头一个的老头深深叹了口气。

“谁也不像我似的正在受这么大的折磨,”他说,“已经到了天国的门口了,那扇门就是不打开。”

一个双脚脚腕上都戴着金圈的年轻人笑了起来。“我是从幼发拉底河往大海贩运香料的。你们看见笼子里那只红爪鹧鸪了吗?我不久就用一船肉桂和胡椒粉把抹大拉买到手,也像那只小鸟一样把她圈在笼子里,圈在一只金笼里带走。所以我对你们说,寻欢作乐的朋友们,要想做什么就抓紧做。下一次再来就吻不着她了。”

“谢谢你的忠告,漂亮的小伙子。”第二个老头插嘴说。这个人雪白的胡须上喷着香水,一双手纤小、细嫩,手掌用指甲花汁涂染过。“听你这么一说,今天吻她可就更有滋味了。”

年轻的印度贵族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他缓缓地摇摆着上身,嘴唇翕动着仿佛在作祈祷。在走进天国之前,他好像已经进入了永恒的幸福境界。他听着鹧鸪在笼子里咕咕地叫,听着门扇紧闭的室内传出的喘息、嬉笑,听着院外老太婆又把几只鲜蟹扔进火盆中,蟹在炭火上不断跳动。